“窸窸窣窣……”
“唏律律!!”
四月中旬,凉州的草原盎然一片,而长长的官道则是将草原一分为二。
甲片窸窣,马匹唏律……
在收复姑臧后,归义军的东征大军没有停下脚步,而是带着披靡河陇的姿态,朝着昌松进发。
攻下姑臧后,归义军的队伍更加壮大了。
三千甘州精骑与九百余鄯州精骑,外加四千五百余乘车甲兵,四千余精骑及上万民夫的队伍横亘凉州草原上,沿着官道徐徐前进。
“东本若是能劝降昌松,我会按照前日约定的一般,在番和划出千顷草场给东本,另外向节度使上表您为上护军!”
前进的队伍中,张淮深与悉多虞、刘继隆并列一排,不断重复着对悉多虞的承诺。
千顷草场是十万亩草场,并不算多。
上护军是正三品的散勋,按照唐律,年俸四百石,另外还有九百亩职田和二千五百亩永业田。
当然,这一切根本比不上现如今的昌松东本来得有分量,毕竟昌松人口居凉州第二,悉多虞每年从昌松获得的钱粮不在少数。
只是眼下形势如此,要不想家破人亡,悉多虞只能接受张淮深对他的安排。
“这些都好说,只是我的家财……”
悉多虞更在意自己的家财,因此试探询问起来。
张淮深闻言轻笑:“我只要衙门的仓库,牧群您可以带走三成。”
“眼下我军距离昌松不过十余里,等抵达昌松后,我可以给您一夜时间劝说他们投降。”
“好!”悉多虞眼冒精光,一晚上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。
这般想着,队伍也渐渐向着昌松靠拢。
约两个时辰后,随着太阳西斜,黄昏将至,远方的昌松城开始冒头,紧接着便是耕种了大半的成片耕地。
这些耕地刚刚播种不久,有的已经播种了作物,有的还没有,而且田间脚印凌乱,显然是刚刚撤离的。
“呜呜呜——”
忽的,昌松城方向响起了号角声,而相比较顽固抵抗的姑臧,昌松竟然没有在护城河对岸布置任何防御工事。
显然,他们抵抗的心思并不顽强。
“节度使,那我……”
悉多虞试探性询问张淮深,张淮深也颔首笑道:“希望明日能听到您的好消息。”
“对了,这个东西,恐怕对您劝说他们有所帮助。”
张淮深示意旁边的李仪中,而李仪中也将马背上的木匣子递给了悉多虞。
“请节度使放心!”
悉多虞接过匣子,随之对四周归义军将领作揖。
眼见众人没有出声阻止,他这才试探着调转马头,小心翼翼往昌松走去。
随着他越走越远,索勋这才皱眉道:“节度使,您就不怕这厮一去不返?”
“呵呵……”张淮深轻笑道:“这悉多虞见过了我军拿下姑臧的过程,只要他不愚笨,就知道该怎么选!”
话音落下,张淮深看向索勋:“全军就地扎营,等待明日进驻昌松。”
“是!”索勋等人应下,张淮深也看向了刘继隆,示意他跟上自己。
刘继隆抖动缰绳,与张淮深来到队伍不远处的草地上并排一处。
二人望着队伍扩散、扎营,过了半响,张淮深才开口道:“按照此前说的,昌松甲胄归你,粮草只能带走三成。”
“是……”刘继隆颔首,但接着作辑道:
“不过在这两条上,我还想请节度使准许一件事。”
张淮深略微皱眉,但还是点头道:“说吧。”
见状刘继隆深吸一口气道:“我想在昌松招募独身无家眷的兵卒,不论番汉都行。”
“招募过后,他们可以作为驻队保护民夫,随军南下兰州。”
“收复兰州的广武、五泉后,我会将他们留下。”
话音落下,刘继隆目光不敢移动,直勾勾看着张淮深。
只是面对他的条件,张淮深没有立即答应,而是沉吟片刻后才颔首道:“可以!”
不过不等刘继隆感谢,张淮深便抬手道:“不用着急谢我,我也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。”
“节度使但说无妨!”刘继隆点头,张淮深也趁机说道:
“广武驻跸的将领要更换了,我想让李仪中率两千张掖甲兵随你南下收复兰州。”
“收复广武、五泉后,李仪中驻跸广武,你驻跸五泉。”
“我给你两年时间,两年后不论你是否收复河州全境,都要让出五泉,前往河州。”
“届时我会向叔父请表,改封你为河临渭三州节度使,由李仪中担任兰州刺史!”
张淮深对其说的,听上去很好,但实际都很空。
山丹兵马被其收回后,刘继隆手上便只剩九百多鄯州精骑与张昶等二十四名将领了。
这批人加在一起也没有一千人,哪怕算上昌松新募的孤身兵卒,也很难超过两千人。
相比较之下,坐拥河、临、渭三州的尚延心手中起码有四五千甲兵。
面对如此强敌,张淮深只给了刘继隆两年时间,条件无疑十分苛刻。
饶是如此,刘继隆却还是抬起了右手:“君子一言……”
“驷马难追!”张淮深与其击掌为誓,就此定下了兰州之约。
与此同时,前往昌松的悉多虞也策马来到了昌松城下。
“猪犬的家伙,看看我是谁!”
来到昌松门下后,悉多虞又恢复了曾经的脾气,对着城头叫骂起来。
在他叫骂的时候,城门楼前也伸出了几个脑袋。
“老东本(阿爹)!!”
惊愕声传来,哲多悉别、厝本和悉论钦及兵卒们纷纷错愕。
他们本以为来人是归义军的使者,却不想归义军直接把悉多虞放了出来。
见到悉多虞的事后,哲多悉别立马握紧了腰间刀柄,余光瞥向悉论钦。
他担心悉论钦会为了自己的地位,将“逃回”的悉多虞射杀。
好在他始终高估了悉论钦,因为悉论钦在见到悉多虞的第一时间便催促道:“还愣着干嘛,开城门啊!”
在他的催促下,城门被打开,悉多虞也策马进入了昌松城内。
悉论钦等人小跑来到城门处,见到悉多虞下马,悉论钦立马上去抱住了他:“阿爹,您逃回来了?”
“去衙门再说。”悉多虞不太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交代自己为什么能回来。
很快,他就在哲多悉别等人的簇拥下返回了阔别半年多的昌松衙门,坐在了衙门的主位。
“都入座吧!”
悉多虞示意众人坐下,随后伸出手把张淮深送他的匣子打开。
匣子打开的时候,他不免皱了皱眉,但心里也早就有了准备。
“你们看看这是什么……”
悉多虞让一名甲兵将匣子传下去,首当其冲的就是悉论钦。
“额啊!这……”
悉论钦被匣子吓了一跳,坐在他身旁的厝本见状伸手稳住了他,而那甲兵也端着匣子来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厝本被匣子内的东西吓得说不出话来,甲兵也继续传阅着匣子。
不多时,所有人都看到了匣子中的物体,所有人面如白纸。
匣子内装的不是别的,正是尚摩陵的首级。
纵横凉州十余年的尚摩陵,就这样被归义军割了首级,这让所有人都震撼不已。
“都看到了吧……”
悉多虞深吸一口气道:“姑臧已经被攻破,城内三千多精骑、甲兵被杀的杀,俘的俘,就连尚摩陵、折逋罗都被刘继隆所杀。”
“眼下,张淮深、刘继隆二人正统帅上万大军在城外等着我的消息。”
“我们若是投降,张淮深愿意给予我们草场和牧群,散勋来渡过余生。”
“若是不愿意……”
悉多虞扫视众人一眼,唏嘘道:“那这就是我们的下场了。”
他话音落下,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。
他们本以为悉多虞是逃回来的,却不想悉多虞是被放回来劝降的。
只是他带来的震撼确实太大,诸将原本就有投降的心思,经他这么一吓,这心思是愈发坚定了。
厝本和哲多悉别看向悉论钦,可悉论钦还沉浸在尚摩陵那被斩下的首级画面中,久久不曾回神。
“悉论钦,降了吧。”
悉多虞对悉论钦交代道:“张淮深答应给我正三品的散勋,传到你手上是正四品。”
“此外,投降者的家财也不会被充公,牧群可以带走三成。”
“虽说我也觉得可惜,但我军确实不是张淮深、刘继隆的对手。”
“现在投降,还能保住下半生的富贵,如果要抵抗,那……”
悉多虞没有继续说下去,但众人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。
尚摩陵和折逋罗都被杀了,他们这群人又能倔强到哪去?
这么想着,厝本试探性询问道:“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散勋?”
“东本正三品、都护正五品、节儿正六品、小节儿正七品、百户正八品,百户以下不册封……”
悉多虞随之又解释了这些评级的待遇,例如最末的百户将领到正八品宣节校尉的散勋。
宣节校尉的待遇是年俸六十七石,职田二百五十亩、永业田二百亩,合计四百五十亩。
六十七石的年俸加四百五十亩的耕地,这个待遇立马就让衙门内的百户们心动了。
他们虽然也有牧群,可左右不过几百只罢了,马匹耕牛也不过几头几匹,俸禄一年也就八十石,耕地更是只有二三百亩。
虽说要让出七成牧群,可换来的却是四百五十亩耕地,而且还不用过刀头舔血的日子。
想到这样的日子,百户们面面相觑,显然都已经心动了。
张淮深给出的投降待遇,总的来说是惠利中、底层,损害高层。
不过高层为了活命,只能弃车保帅。
“阿爹……我不甘心啊!”
悉论钦回过神来,不甘道:“城外十几万亩耕地,就这样让出去了?”
“还有我们的牧群,那也有好几万,一下子都要让出去?”
“不然呢?”悉多虞已经看出了衙门内局势,知道百户们支持自己,因此借助呵斥悉论钦来呵斥那些试图顽抗的人。
“尚摩陵和折逋罗都死了,城外的唐军从番和杀来,左右不过死伤几百人,而五千多甲兵都投的投、死的死……”
“你们想要顽抗,难不成是想要自己身死,妻女被奴役吗?”
悉多虞一番话,立马就把动摇的不少小节儿和节儿给劝住了。
虽说他们有上千亩耕地、牧群,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。
被夺走大半土地和七成牧群,总比人死了,妻女还为奴作婢要好。
“东本,我们愿意投降。”
“东本,我们也是……”
一时间,他们改换了称呼,纷纷称呼悉多虞为东本,而悉多虞见状也颔首道:
“张淮深给了我一夜的时间,你们现在回去召集城中兵卒上交甲胄、军械存至武库中。”
“是!”诸将闻言纷纷起身离去,厝本也是其中一员。
在他们走后,衙门内只剩下了悉多虞、悉论钦和哲多悉别。
见状,悉多虞又遣散了衙门中的甲兵,随后与二人交代道:
“张淮深给了我们一夜时间,你们现在立马召集亲信,将官仓中的粮食搬去自家后院!”
闻言,悉论钦和哲多悉别眼前一亮,可哲多悉别还是皱眉道:“我们搬走了,他们不会以此为借口来抄家吧?”
“不会!”悉多虞摇头道:“张淮深也是给我机会,只要别搬太多,搬个几千石不成问题。”
“是!”得了肯定,哲多悉别也就不犹豫了。
他起身向外走去,准备去召集自己的亲信,把自己和悉论钦的院子及衙门后院的空房装满粮食。
装满这些空房,左右也不过几千上万石粮食罢了,而官仓之中还有足够城中百姓吃一年多的粮食,张淮深见了也不会说什么。
很快,天色彻底变黑,而这一夜,许多人都辗转难眠。
收复昌松后,摆在甘凉归义军这个圈子面前的事情十分复杂。
张淮深的威望将达到一个新的高度,与张议潮并驾齐驱。
刘继隆不得不出走,索勋也将前往会州。
当这些消息传回敦煌,那群家伙就如闻到味的豺狼般,一拥而上,而张淮深可以阻止,却无法阻止。
凉州十余万人口,治理他们所需的直白不是一个小数目。
刘继隆虽然把山丹军留给了张淮深,可山丹军兵卒的学习时间太短,他们根本治理不好凉州。
凉州是这个道理,河西也是这个道理。
正是因为如此,张淮深需要面对那些虫豸,张议潮也需要容忍他们,因为没有他们,这对叔侄就拉不出足够多的读书人。
正是因为如此,张议潮才会觉得刘继隆想走的那条路太困难,太不现实。
培养平民子弟读书来治理民生,这在这个时代的人听来,简直与天方夜谭差不多。
只是他们都不相信,刘继隆却偏要做!
“窸窸窣窣……”
“刺史。”
卯时,天色还未彻底变亮前,刘继隆的牙帐外响起马成的声音。
“进来吧!”
刘继隆的声音传出,马成也掀开了帐帘,随后愕然道:“您没休息?”
在马成的眼前,刘继隆身穿甲胄,披着披风坐在案几后,显然没有休息。
“没有,等会再休息吧……”
刘继隆深吸一口气,继续低着头书写:“收复昌松后,给我们停留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“我对拿下兰州并不担心,但对于往后的治理却十分担心。”
“陇西没有那么多读书人给我们,我也不想和敦煌的那群家伙同流合污,所以我得找些自己人才行。”
“自己人……”马成呢喃着上前,却见刘继隆不是在练字,而是在文册上书写文章。
马成识字还是刘继隆教的,算起来不过两年时间,对刘继隆所写的许多文字并不了解。
“您是在写什么?”
马成好奇询问,又道:“这上面的字,我怎么好多都不认识?”
“你不认识才正常。”刘继隆把毛笔放在一旁,吹干墨迹后合上文册。
算上他手中的这本文册,桌上一共有五本文册。
“这五本书里的内容,日后你们都要学,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决依赖那些家伙的问题。”
他将五本书册整理好,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箱子里。
“你来找我干嘛?”
做完这一切,他想起来了马成来的目的,而马成也连忙作揖道:
“昌松城来消息了,小张节度使传令大军拔营,驻跸昌松。”
“好……”
刘继隆起身整理了一下着装,洗了把脸后与马成走了出去。
帐外,兵卒们已经起床穿戴甲胄,准备前往昌松吃饭。
刘继隆翻身上马,策马走出营盘,在官道旁等待着。
虽是春季,西北的风却依旧是那么刚劲、猛烈。
马成、张昶等人齐聚刘继隆身后,斛斯光持着“刘”字旌旗站在众人身后。
西风吹响旌旗,营盘整军出门,往昌松去。
索勋、李仪中、张淮深等人先后路过他们眼前,随后驻足。
他们看刘继隆的眼神复杂,而刘继隆却笑容如常。
拿下昌松之后,他便可以做自己,不用再迎合所有人了。
“你要去兰州?”
索勋开口询问刘继隆,刘继隆闻言颔首,却又笑道:“我应该去北边,你应该南下。”
“你想去会州?”索勋错愕询问,张淮深、李仪中也诧异回头,向他看来。
只是刘继隆摇了摇头,随后道:“南北都一样,我去南边和去北边没区别。”
话音落下,天色也渐渐明亮,太阳由东方缓缓冒头,照耀大军挺进昌松的道路。
“单车欲问边,属国过居延。征蓬出汉塞,归雁入胡天。”
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萧关逢候骑,都护在燕然……”
张淮深忽然念起了昔年王维所作诗句,刘继隆听后笑道:“我这里有一首词,你要不要听听?”
他不再称呼张淮深为节度使了,而是以你来称呼,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挚友。
张淮深没有生气,反而露出笑容,十分高兴:“念来听听!”
闻言,刘继隆深吸一口气,调转马头与大军向东开拔,声音如隆:
“西风烈,长空雁叫霜晨月。”
“霜晨月,马蹄声碎,号角声咽。”
“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