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
◎到处都是他的痕迹◎
江南酒楼内。
江述将酒杯撤走, 换上两坛子陈酿摆上。
“来,今日不醉不归!”
她率先饮了一口,感慨道:“还是江南的梨花陈酿纯正。”
酒过三巡, 江述看着戚如穗身前未动的菜与酒, 撇了撇嘴。
“你真全都想起来了?”
见戚如穗点头, 江述啧啧两声,“想都想起来了, 那你这些日子躲他做什么。”
她自顾自斟了壶酒, 递到对方身前,“戚如穗,事是你做的, 失忆的时候莽撞横行, 想起来后又畏首畏尾, 这可不像你。”
烈酒入喉, 戚如穗眼都未眨, 在江述递来第二杯时却想起什么摇摇头。
“不喝了,他不喜欢。”
江述又一啧, 自己饮了下去。
“你想那么多干什么, 今朝有酒今朝醉。你若还想与何镜在一起,便趁早捂热他的心, 再要一个女儿。人生漫长,当下觉得无解的事,再过几十年回头发现只是小事罢了。”
江述说罢笑着摇头, “你俩可别生个和乐儿一样的, 闹腾死人。”
提到孩子, 戚如穗免不了想起那碗避子汤, 低声回道, “他身子不好,此事再说吧。”
江述瞪大双眸,“你不让他给你生,莫非真想再娶一个?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戚如穗蹙起眉,“我已有怜儿。”
江述看着她,仿佛在看什么稀罕事。
“戚如穗,你是傻了不成,你爹急着给你娶夫,不就是着急让你生女儿。戚府家业这么大,你若膝下无女,如何能堵住外戚的嘴。”
见戚如穗眉头越拧越紧,江述还在继续。
“就算你同意这辈子只有怜儿一个,你娘能同意吗,她应会从北疆杀回来,逼着你生个女儿才罢休。就算退一步,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小的,可终究不是亲生的,乱子只会越来越多。”
戚如穗何尝不知晓这些,她只是一直刻意不想,如今被江述大大咧咧提起,她难得沈下面色。
戚母常年游走四方,只有春节才会回来,每年去祠堂祭祀瞧见外戚幼女时,她娘总是沈下脸色看向她,无声提醒着。
“若竹前几日劝我与何镜合离。”戚如穗顿了一下,声音轻上许多,“若是他离了我能开心些……”
“合离?”江述嗤笑一声,“何府在时,他是清风朗月的贵公子,合离了也有何府护着。如今何府没了,他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,能不能养得起怜儿都另说。”
“我自会护他一辈子。”戚如穗道。
“这同未合离又什么区别。”江述一乐,“好像是从正夫变成了你养在外的外室。”
见戚如穗沈默,江述也收起笑意。
“你那边有消息了吗?”
“暂时没有。”戚如穗唇角抿着,“我令人放出何镜病重的消息,若何家主君还在世上,定会主动来寻。”
没有一个父亲会狠心不见儿子最后一面。
这法子虽然不堪,但却有用。
江述一拍脑瓜子,“你这法子好啊,若竹和我当年怎么没想到。”
船到桥头自然直,江述劝戚如穗莫想太多。
何况少年妻夫,只要给彼此一个台阶,日子总能过得下去。
今夜无星无月,夜风凉寒。
阿言看着公子孤寂的背影,心中酸涩想起几年前。
无数个乌云蔽日的夜里,公子皆是独身坐在院中度过的,公子失眠的每一夜,都是他陪在身侧挨到清晨。
只到小少爷哭声传来,公子才仿佛重新活过来。
阿言为何镜披上衣衫,轻声劝道:“公子,夜凉,回去歇着吧。”
“我再等一会,你大病初愈,熬不得夜,去休息吧。”
小夏适时出声道:“阿言哥,我陪着少主君等小姐便好,您去休息吧。”
看着公子身旁的新的少年近侍,阿言努力扯出笑容,“好。”
戚如穗回府时,朗月阁的烛火未熄,她本以为何镜是在屋里,待看见男人孤零零坐在院中的身影时,惊诧了瞬。
“这么冷的天,怎不在屋里等着?”戚如穗快步走到何镜身旁。
何镜摇头说不冷,可冰冷的掌心却令戚如穗蹙起眉,她捂着男人手掌走到屋里,又给拿了暖炉塞到怀里。
如今阿言的身体已无大碍,往后留在朗月阁当差,一切亦如从前。
上次同何镜说的庙会就在几日后,届时带上怜儿与若竹他们一家四口一同前去,只当散散心也好。
何镜自是点头同意,怜儿还没出过戚府呢。
谈完这些,气氛沈默几瞬,戚如穗犹豫开口。
“夜深了,你早些休息吧。”
见她欲起身,何镜先一步站起来,眸中划过惊诧。
“妻主今夜不歇在这吗?”
何镜前几日从未留过她。
戚如穗唇瓣动了动,擡眸凝视他,“是因为阿言,你才希望我留下的吗?”
见他楞在原地,戚如穗倏而揽过男人腰身。她动作令何镜猝不及防,先是下意识抵住她手臂,接着意识到什么,极快歇下力道依在她怀里。
感受着何镜的温顺,戚如穗却笑不出来。
“是因为我带回了阿言,还是那两份身契?”
男人下颚被强行擡起,戚如穗盯着何镜那双黑眸,因下午哭过一场,他双眸还有些红肿。
同少年时的清澈不同,如今何镜眸中似深潭般寂静,被盯得久了,还泛起些许疑惑。
何镜滚了滚喉结,答非所问,“既然妻主不愿歇在这,便早些回屋歇息吧。”
戚如穗凑到更近,近到她看见何镜的睫毛发颤,只差一瞬便能咬住他的唇。
可戚如穗今夜饮了酒,院中有风还不觉得,唇覆上的瞬间,那淡淡酒气霎时钻到何镜鼻尖。
他忍住推开的冲动,只在那瞬间微蹙了眉,可戚如穗却停下动作。
蜻蜓点水般的一吻,被女人松开腰身时,何镜还未回过神。
“妻主?”他疑惑看向戚如穗。
“我今夜饮了酒,忘了你不喜酒气。”戚如穗淡淡道。
何镜不太理解戚如穗为何停下动作,自从她失忆以来,做的事便都不太符合常理。
“妻主不必顾虑我。”他犹豫道。
戚如穗唇角一僵,“可是这种事,总要两个人情愿不是吗。”
何镜眨了眨眸子,他正琢磨如何回答,便听戚如穗继续道。
“何镜,你是不是还在怨我,怨我没同你把话说清楚,怨我不辨黑白把你和怜儿扔在戚府。”
“不怨。”
意外的,男人冷清的声音响起,戚如穗僵了半响,不可置信的看向何镜。
他神情依旧平静,却在戚如穗看来时垂下眼眸,“妻主醉了,早些歇息吧。”
那日夜里,戚如穗依未宿在朗月阁。
只是她走后,屋内烛火燃至半夜才熄。
戚如穗离开后,何镜站在原地半响,琢磨着她方才话中含义。
她是不是已经想起来了?
何镜拧紧眉头,昏黄烛火映在男人脸上,神情令人捉摸不透。
他不怨戚如穗,他更怨自己。
最后还是阿言轻敲开门,担忧道:“马上寅时了,公子怎还不睡。”
“公子可是在愁戚小姐的事?”
只有阿言一眼能瞧出何镜愁绪,他心间轻叹口气,走到公子身旁轻声道:“小夏对我说,小姐近日待公子极好,戚小姐如今又失了忆,公子是如何考虑的?”
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何镜紧绷的神情终於松懈,他茫然垂下头,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,“我只想早日寻到爹爹,再养大怜儿。”
至於别的,他早不敢奢求。
庙会的前一夜,是乐儿与澜儿的三岁生辰。
戚若竹起了个大早,张罗着要自己下厨,早早把三个孩子丢给何镜。
一对双生姐弟穿着相同款式的绯色小衫,戚怜站在中间,软发用彩绳编了辫子,莫提有多可爱了。
此刻怜儿一手领着一个,满脸紧张的站在画师身前,这是他第一次被作画,何镜在旁安慰着怜儿莫要紧张。
画师画技高超,很快三个小童便跃然纸上,生动可爱。
宣纸被取下,放在一旁晾晒馀墨。
乐儿天性活泼,让她待着不动已耗尽耐心,这会画师一停笔,便扯着怜儿欲跑。
“怜儿哥哥,我们去看后院,爹爹说后院新生了一窝小猫!”
见乐儿欲跑,画师出声阻拦,“小少爷且慢,还需再等一等。”
“不是画完了吗,为何还要等?”乐儿不解。
“老朽还需为小少爷与少主君做一幅画。”
这画师本就是戚如穗为何镜与怜儿请的,只是恰巧赶在乐儿生日这日。
听完画师解释,乐儿只好依依不舍的松开怜儿哥哥的手,转头带着澜儿去看小猫,又和怜儿约定好一会儿汇合。
戚怜认真点点头。
见几个孩子认真的模样,不知晓的还以为要分离多久,何镜眼底浮上笑意。
“少主君,咱们换个地方吧。”
“好。”何镜点头牵过怜儿。
画师收起砚台,随着小厮的指引换了场地,又在一处院内停下,只见身后花枝繁茂,紫藤爬满墙檐,青石板路上依旧布着青苔,蝴蝶绕着繁花飞舞,景色极为惬意。
如此景象,何镜总觉得有些熟悉。
小夏拿来座椅,好让父子俩能歇息片刻。时间缓缓流逝,一只白色蝴蝶翩翩落在怜儿鼻尖,男孩绷紧身子,屏住呼吸与鼻尖蝴蝶大眼对小眼。
他扯了扯爹爹衣衫,示意眼前这神奇一幕。
画师则将这美好一幕留在宣纸上。
待最后一笔勾勒好,蝴蝶也重新飞到百花深处,画师问道。
“少主君与小少爷可要留名?”
何镜思索一瞬,望着儿子道:“怜儿去写吧。”
宣纸被取下,却发现裱画所用的立轴不见了,问后才知是粗心的小厮错收走,都一股脑的随方才的画送进主院了。
“奴去取一趟吧。”
小夏自告奋勇,可半响却不见回来。
何镜让阿言照看怜儿,自己起身前去查看情况。
还未走到主院门口,便见小夏与几个小厮围在一起,偶尔还探头往里张望。
“怎么了?”
小夏吓了一跳,周遭小厮见何镜走来,立马附身问好。
“回少主君,小姐不在院里。”
原是戚如穗与主院的小厮不在,无人贸然敢进她的卧房。
“别处没有了吗?”
“方才就剩两幅立轴,不小心都拿进去了。”
说罢,那小厮期期艾艾看向何镜,“少主君,不如您去取一趟吧,小姐定不会怪罪的。”
小夏眉头一拧,恶狠狠看向说话的小厮,“你什么心思,自己做错了事,还想少主君替你承担。”
那小厮忙不叠跪在地上道歉,“是奴说错话,求少主君原谅奴这一次。”
小夏刚欲再出声教训,却见自家少主君眉头紧锁。
“罢了。”想到怜儿还在等候,何镜抿了抿唇角,“我去取一趟吧。”
戚如穗的院子虽不让外人进入,可从未拦过他,包括那几年。
何镜踏进院子,径直走到房门前。
自回到朗月阁后,他还从未来过戚如穗的院子。不同於朗月阁的繁荣温馨,她院中除了一套石椅旁的什么都没有,瞧起来更没什么人烟气。
门扇未上锁,轻轻一推便开。
时隔几年,何镜再度跨进戚如穗的卧房,种种记忆浮现脑海,他人生的大喜与大悲,似乎都发生在这个房间里。
何镜低头走向桌前,只想取了立轴便离开。
方才做好的画已被挂在书桌旁,何镜瞥了一眼,却楞在原地。
他看的并非新画,而是旁边的另一幅。
泛黄画卷上,少年指尖停留一只蝴蝶,笑容欣喜灿烂,而身旁女子神情温柔。
画中人自然是他与戚如穗,落款是他刚嫁与戚如穗那年,也是二人为数不多的缱绻岁月。
而何镜也终於想起来为何方才觉得眼熟,那画师给他与怜儿作画的地点,同眼前这幅画俨然是同一场景。
何镜喉结一滚,他撇开眸子,拿起立轴便欲离开,却无意带动桌上的一张纸落在地上。
‘岁岁春无事,相逢总玉颜’
宣纸斑驳陈旧,似是揉皱后再铺开的,还有他尚显稚嫩的字体。
何镜不知晓自己是如何将它放在桌上的,他只想赶快出去,可路过床铺时,还是克制不住望了一眼。
只一眼,何镜愕然停下脚步。
锦被上,是他穿过的一套衣衫。
他的衣衫怎在戚如穗床上?何镜楞住半响,他尚来不及细想,便在她床头看见了他用过的发簪。
还有他消失不见的发带丶用过的香囊丶那把陈旧破伞……
戚如穗的屋里,到处都是他的痕迹。
何镜心乱如麻,他不敢再细看,慌不择路推门而出。
匆匆跨出房门的瞬间,何镜撞进一个柔软怀抱,他瞪大眼眸,手中立轴滚落台阶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
存稿告急中啊啊啊
预告一下,虐点在庙会后,应该是真的很虐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