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章
◎‘他后腰有颗红痣,腿内侧有小块胎记‘’◎
那年春节, 宫宴几近一半的公子穿的皆是戚家的衣裳,不仅款式新颖,关键是布料品质上架。口口相传之下, 戚家衣铺的销量出奇的高, 戚如穗一跃成为京中热门人物, 甚至竟有京中公子同她示好。
戚如穗笑的温柔,惹得小公子羞红脸颊, 就在他欲将帕子递去时, 对方礼貌却疏离的话语传来。
“抱歉,我已有心悦之人。”
江述啧啧称奇,笑她是个情种。
那场宴会上, 何镜穿着戚如穗相赠的那身衣裳, 少年双瞳剪水, 矜贵自持, 璀然一笑惹了许多小姐的心。
“好看吧, 都把咱戚大小姐看入迷了。”江述不知何时凑过来,语气揶揄。
戚如穗没有躲避, 如实夸道:“好看。”
对待戚如穗的坦率, 江述挑了挑眉,叹息道:“也亏得何镜生的比他表哥们好看, 何府花了大价钱培养他,教他抚琴作画,还想给他塑造个京城才子的名号, 奈何他没那天赋, 倒是挺爱四处游玩。”
“也挺好的。”戚如穗唇角含笑, 比起端庄的京城才子, 她更觉得相信雪妖的单纯少年更为可爱。
这般一个可人儿, 为何要嫁给一个傻子。
这对何镜不公平,若是……戚如穗心间一紧,握紧拳头。若是她此生有幸娶到何镜,定会宠溺他一辈子,不叫他受一份委屈。
“什么也挺好的?”
江述没理解,正欲追问下去,馀光瞥见何镜走向这里,她及时止住话语。在转头瞧见戚如穗颇为紧张的模样时,她没忍住笑了一声,摇着扇子走远。
“我就不打扰你二位叙旧了。”江述声音小了几分,“你抓住机会吧。”
何镜见自己一来,江述便离开走远,不解开口,“戚小姐,可是我打扰了您与江小姐。”
戚如穗摇摇头,含笑看向身前的少年。
“这身衣裳,你穿上果然很好看。”
她说的情真意切,身前的少年脸颊染上薄绯,他咬了咬唇,又归功於衣裳做工上。
戚如穗笑笑,见他羞赧紧张,不由跟着也紧张起来,她咽了口口水,在心间组织着言语。
何镜见此小心翼翼道:“戚小姐可还有事?”
戚如穗屏住呼吸,认真道:“下月初五城郊有场聚会,可否有幸邀何公子一同前去?”
他思索片刻,随后歪头应了声好。
“好,那我届时派马车去接你。”
何镜嗯了声,就在他被好友唤走前,忽而回眸道:“戚小姐,往后你唤我何镜便好。”
少年声音清脆悦耳,说罢歪头一笑,便与好友转身离开。
唯馀戚如穗留在原地,她感受着过快的心跳,半响后才勾唇一笑,无言应了声好。
后来的两年里,戚如穗见过何镜许多次,她们逐渐熟悉起来,会一起偷吃葡萄,一起泛舟湖上。
可那也仅限於宴会上的点头之交,她从未逾矩过,更未私下与他会面过。
每次罗轻风坐到何镜身旁,戚如穗都极力克制着,她看着何镜唤罗轻风姐姐,而唤自己却只是礼貌客套的戚小姐。
每次戚如穗都含笑应下,隐在衣袖下的掌心无言紧握。
她亦想让何镜唤她声姐姐。
戚如穗为何镜制了许多衣衫,每件亲手改制最合衬,直到他落水那日,她才第一次搂到何镜的腰身。
同想象中一样,只需一手便可牢牢圈住。
那日回去后,何家便派人登门答谢,给她送了不少东西,可明里暗里的意思却是让她莫要声张此事。
戚如穗心觉有异,面上却答应此事。
只是听闻何镜的情况不太好,回去后便起了高烧,至今仍在卧床修养。
“阿姐,你说我穿哪个好看。”
身着碧色云衫的少年快步踏入庭院,他左右手各抱着匹锦缎,兴奋的在身上来回比量着,可他口中的阿姐却没有回应。
戚若竹停下动作,见阿姐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,他抿了抿唇角,将锦缎往桌上一放,幽幽开口。
“阿姐可是在想何镜哥哥?”
方才还在出神的女人指尖一动,“没有。”
戚若竹轻哼一声,“阿姐真是嘴硬。”
见阿姐蹙起眉心,他抢在阿姐训斥自己前开口道:“阿姐放宽心,何府上个月定的衣裳还未取,我这就送一趟去,顺便去后宅替阿姐瞧瞧她心心念念的何镜哥哥。”
戚若竹促狭一笑,转身便跑出院子。
备好衣衫后,戚若竹唤人将他带来的锦缎包好,一同带去,这是他挑出最好看的两匹,何镜哥哥定是喜欢的。
就在戚若竹准备离开时,一直未开口的阿姐唤住他。
“南院还有三匹宋锦与花罗,你一并带去吧。”
闻言,戚若竹立刻瞪大双眼,佯作不敢置信道:“好哇阿姐,我就知晓,如今什么都是可着何镜哥哥先来,好东西都给他留着,连我都只能排在何镜哥哥身后。”
戚若竹喊完,见阿姐刚欲发作,立马办了个鬼脸,抱着布匹转头便跑。
谁知下一瞬便撞进个温热的胸膛内,戚若竹额头磕在一柄扇子上,他猛的后退两步,只觉有些头晕眼花。
“无事吧?”江述忙收起扇子,扶起身前的小美人。
“无事,江姐姐,我还有旁的事,便先走了。”
戚若竹缓了缓神,摆摆手转身便跑了。
江述盯着戚若竹的背影瞧了半晌,随后自顾自笑了笑,“若竹是去看何镜吧,说来也怪,他俩怎会玩到一起去。”
戚若竹是个闲不住的,在京中像个兔子一般四处窜,只要不与他提回江南的事,每日都活的很洒脱快乐,而何镜恰恰相反。
戚若竹认识何镜是在一场节令宴上,他初来京城,尚不适应这种沈闷无聊的宴会,吃到一半便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发呆。
可待着待着,却注意到阿姐的神情有些不对。他顺着阿姐的目光看去,不由亮了亮眸子,眉目如画,气质如竹,真是好一个美人哥哥!怪不得阿姐会一直盯着人家瞧。
戚若竹心间激动,立马凑到戚如穗身旁耳语。
“阿姐,那便是我未来姐夫吗?”
戚如穗心尖一抖,清茶跟着洒了一桌。
“小点声,你莫要胡说。”戚如穗放下茶盏,板起脸轻斥。
戚若竹见阿姐如此,便知他猜的八九不离十。
他扬起笑脸,趁阿姐不备跑到美人哥哥身旁开始自我介绍。
显然,对方对他的自来熟颇为惊讶,可听说他便是戚如穗从江南来的幼弟后便了然点头,甚是温柔对他笑笑,还让出身旁的座位让戚若竹坐下。
“你初来京城,若有什么不便可来寻我。”美人哥哥温柔又端庄,他忙不叠应好,期间还抽空往阿姐的方向瞧了瞧。
只见阿姐紧紧盯着自己,似乎生怕他说些什么不该说的,看来阿姐是真的很喜欢他。
“好!”如今戚若竹喜滋滋应下,他想了想,悄声道,“何镜哥哥,你觉得我阿姐如何?”
何镜有些讶异,思索半响后认真道:“你阿姐,很厉害。”
只身能在京城闯出一片天的,手段绝非常人能抵,戚如穗确实很厉害。
对於只有三个字的回答,戚若竹显然有些不满意,他不死心的追问哪里厉害。
何镜朝戚若竹笑了笑,并没有解释,他不想随意评判她人。
戚若竹很欣喜,心间帮阿姐娶到这个叫何镜的美人哥哥的信念更上层楼。
宴会结束,戚如穗拎着戚若竹的衣领,生怕他再跟兔子一样窜出去惹祸。
走到半路,戚如穗终於没忍住,“你都同他说什么了?”
“阿姐想知道?”戚若竹笑嘻嘻看向阿姐。
女人面容严肃,耳尖却泛起红色,戚若竹看的一乐,幽幽开口。
“我问何镜哥哥觉得阿姐如何,何镜哥哥说……”戚若竹刻意拖长语调,见阿姐神情果然紧张,他这才开口,“说觉得阿姐很厉害!”
戚如穗顿住脚步,不太理解何镜的回答。
她厉害?她哪里厉害?
倒是一旁的江述没忍住,一口清茶喷了出来,将脸都憋红了。
那日以后,戚若竹抽空便往何府跑,他性格开朗活泼,又都是年龄相仿的少年,没多久便与何镜混的相熟。
他本以为京中的公子很难交心,毕竟他们周围都是各家的世族公子,可是去何府的次数多了,他便慢慢发现。
何镜哥哥的人缘似乎不太好,好友也不太多。
唯有一两个愿意在宴会上与他作伴,他与阿姐提起过此事,那时阿姐沈默半响,他才知晓,原来不是何镜人缘不好,是何府人缘不好。
在京中,没什么比身份地位更为重要,出身便能决定男子一生的命运。
戚若竹觉得何镜哥哥有些可怜,便与他来往的更加密切,偶尔也透露一点小风声给阿姐,再在何镜耳畔说说阿姐好话。
他也曾问过何镜有没有心仪之人,想嫁个什么样的妻主。彼时少年羞红脸颊,攥着帕子摇摇头,说婚姻大事只凭母父做主。
任凭戚若竹再三追问,何镜也才憋出来一句,若能选择,他只求一个真心待他之人。
戚若竹心间暗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却未注意到,何镜在他落下话语时悄悄瞧了眼戚如穗,又极快收回目光,指尖悄悄扯着衣角,面上故作镇定。
如今戚若竹抱着布匹跑到何府探望何镜,院子里只剩戚如穗与江述两人。
“这么担心,你这么不去亲自看看他?”江述开口。
戚如穗摇摇头,“我一个外女,非亲非故,去探望只会徒增是非。”
“戚如穗,京中好男子那么多,你怎么就相中何镜了呢。”江述叹了口气,见好友情绪不佳,又继续道。
“你若真喜欢他便娶回去啊,若竹和我说你家里为你相看的男子你都没瞧上,你莫不是打算为他守身了啊。说来也巧,你说他今年本应已嫁人了,偏偏婚事黄了,这说明什么!”
江述手中持扇,一敲桌子道:“说明你俩有缘!”
不知对方从哪得出的结论,可戚如穗听着却笑不出来。
去年年底,户部尚书被弹劾渎职,谪官离京,与何镜商定好的亲事便也不作数了。
这些日子,何家有意撇开与户部的关系,连连将何镜送去各种宴会,催他结识新人。明眼人都能瞧出,何府这是着急把何镜嫁出去。
因何镜样貌出众,上门提亲的也有不少,可不知为何,何府一个都未同意。
戚如穗淡声开口,“你这些话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,他一个未出阁的男子,传出去只会对他名誉有损。”
“名誉。”江述嗤笑一声,“何府欲寻个暴发户的心昭然若揭,生在何府的男子,还在乎什么名誉,能卖钱就行了。”
见戚如穗愠怒,江述擡起头,“好好好,我不说行了吧。对了,你与若竹最近无事莫去京郊,我娘说今年不太平。南方洪涝淹了庄稼,百姓没有收成,流民马上要涌来京城了。”
戚如穗安静听着,接着对方说道:“运往边关的粮草也遭了水患,豪绅地主家虽有馀粮,可没人愿意花高价收,只等着国库里那些存粮救急,分到她们手中估计也剩不下什么了。”
江述惊诧的瞪大眼眸,“你怎比我知晓的还多!”
戚如穗没有解释,她只是紧抿着唇,神情比往日凝重。
戚如穗没有说,其实她还知晓边关不安,夷族欲犯,何府若不想倒台,何老将军便要平安护住边关。
可是边关粮草急缺,何府私下里偷偷筹了一部分,但只是杯水车薪,无济於事。
何府忽然急着为何镜寻妻家,也是为了筹钱送往边关。
何府卧房内。
何镜被阿言扶起,他额角缠着一圈白布,病容还有些苍白。
戚若竹将带来的几匹布料一一摊开在床上,呐了一声道:“上青七彩宋锦,重缎香云纱,雪青花罗,还有这俩,都是今年的新花样,我想着你近日不便来铺子里,便给何镜哥哥你抱来了。”
看着这些摊开的昂贵布匹,何镜怔了怔,“这些都是让我先选?”
戚若竹伸出一根手指,讳莫如深的摇了摇,就在何镜松了口气时,便听戚若竹语出惊人。
“不是让你先选,是都是你的。”
见何镜神情惊诧,他又补充道:“这些本就是阿姐给你留的。何镜哥哥,你身体可好些了?阿姐可是担忧的紧,今日听说我要来看你,恨不得叫我把库房内的布匹都拿上。”
“多谢你阿姐挂念,已经好许多了。”何镜声音仍有些虚弱。
“那日也没有下雨,你怎会脚滑摔进湖里呢,幸亏阿姐就在身旁,这才没有更危险。”戚若竹自言自语将布匹又收好,随后忽而一顿,目光被布匹下的一块红布吸引。
“这是什么?”他好奇出声,顺手便拿了起来。
何镜瞪大眼眸唤了声,可惜没能阻挡戚若竹的动作,只得眼睁睁看见他将东西展开。
在看清手中是何物件时,戚若竹瞪大双眼,惊的倒吸了口凉气。
那是一块大红喜帕。
上面还有一对未绣完的鸳鸯,针脚繁杂细密,却与江南绣法不同,这显然是出自何镜之手。
“何镜哥哥,你为何绣喜帕?你要嫁人了?!”戚若竹震惊喊道。
何镜唇瓣翕动,不知该如何解释,只好侧眸道:“阿言,你先下去。”
侯在旁的阿言欲言又止,担忧的望着自家小公子,随后俯身离去。
屋内只剩下两人,见对方目光紧紧盯着自己,何镜垂下眸承认道:“是。”
戚若竹顿时坐不住了,他站起身急忙追问,“何镜哥哥,你要嫁谁?这么大的事怎没听你提过?”
何镜沈默半晌,艰涩开口,“我也不知……”
自他摔进湖里后,府上大夫言他额角怕是会留疤破相,娘亲极为生气,将他痛斥了一顿,又抽了他的掌心,责他近日不许外出,只安心养在家里等着嫁人。
戚若竹一楞,坐回床上喃道:“怎么京城也盛行盲婚哑嫁啊……”
其实关於何府的传言,戚若竹不是没听过,他想到了什么,猛的转头道:“我阿姐知晓此事吗?”
何镜抓着被角的手一紧,随后摇摇头。
莫说旁人,就是他也是前两日才知晓此事的,他甚至不知晓,自己要嫁给谁。
见少年不说话,何镜勾起一抹苦笑,“若竹,届时定下日子,我会给你们送喜帖的。”
“不行!”
意料之外,戚若竹的反应很激动,“何镜哥哥,你都不知妻主是谁便要嫁人,这也太过仓促儿戏!”
“母父之命,媒妁之言,既已定下亲事,哪有反悔的道理。”
更何况,他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场交易,他无法做主的。
何镜声音苦涩,“若竹,你不懂的……”
“这有什么不懂的!”戚若竹打断道:“我来京城便是想逃开亲事,我不喜欢那个女子,我爹却非要我嫁,我不想!”
“何镜哥哥,人的命是靠自己争来的,若是婚姻大事都不能做主,如此蹉跎一生又有何意义?”
何镜的手死死攥着被角,而戚若竹察觉自己情绪过於激动,他声音小了几分,最终一屁股坐回床上。
二人相顾无言一会儿,戚若竹试探着开口。
“何镜哥哥,若你非要嫁人不可,不如嫁给我阿姐吧。你也知晓,我阿姐人可好了,样貌更是没得挑,家中也无通房,待人更是专一。你若是嫁给我阿姐,往后只管享清福便好,你当我姐夫,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玩……唉,你怎么哭了?”
戚若竹说着说着,发觉何镜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,他正欲将手中帕子递过去,发觉自己拿是那块喜帕后,连忙换了块。
何镜努力挤出笑,眼眶不受控的蓄起泪,“我没事。”
见自己将人说哭,戚若竹颇为拘谨,但最后还是没忍住补充了句。
“何镜哥哥,你考虑一下我说的。若你同意,我这就回去告诉阿姐。”
何镜看着戚若竹,看着那张与戚如穗极为相似的脸上,眼底划过艳羡。
他羡慕戚若竹的洒脱随性,羡慕他有溺爱他的阿姐,更羡慕他有对抗这世道的勇气。
可是人生来就是不同的。
他从来都没有选择的馀地,何镜摇了摇头。
何镜知晓戚如穗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,她并不嫌恶他的出身,她听过自己身上的流言蜚语,却从未轻视鄙夷过他,也从未像别的女子一样戏谑过他。
她待自己,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,可是她待别家公子亦是如此。
这京中悄悄恋慕戚如穗的公子,并不只他一人。
纵然他有心,那又如何,她会娶个比他出身更好的世家子,助她在京中更上一层楼。
直到戚若竹离开,何镜才把头蒙在被子里,无声流泪。
这边戚若竹飞快跑回家中,将这消息告诉阿姐。
戚若竹看着地上碎掉的杯盏,又看向阿姐匆匆离去的身影,什么都没有说。
当天夜里,阿姐没有回来。
戚若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,他百无聊赖独自晃着,偶尔又停下来看向夜空繁星。
直到江述提着烤鸭走近,戚若竹仍未回神。
今日的事勾起了他一直藏在心间的恐惧,仗着母亲与阿姐溺爱,他可以将婚期拖延。可实际上,家中没一个人同意他退婚。
阿姐过完年便要回江南,他没有再待在京城的理由。
思至此,戚若竹握着秋千的手紧了紧。
夏日蝉鸣不绝,戚若竹晃起秋千,“江姐姐,我不想回江南。”
“不想回便不回呀。”江述未注意到戚若竹情绪不对,她将片好的鸭肉递给少年,“烤鸭吃不吃。”
戚若竹接过烤鸭,他看向唇角挂笑的江述,忽而想到了不回江南的方法。
那日夜里,何镜也终於知晓自己要嫁给谁,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,且只是一个侧夫之位。
边关事态紧急,如今只有那富商愿意即刻拿出六万两购买粮草,来解边关燃眉之急。
婚期很急,就定在下月初八。
绣了一半的喜帕掉到地上,何镜似乎没注意自己的泪,他木然捡起喜帕,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不清。
阿言无声哭着躲到屋外。
徐霜华将何镜搂近怀里,语气悲伤,“镜儿,爹爹也不想你嫁给这种人,你原谅爹爹好不好。”
“是爹爹无能,你阿姐是个没用的。爹爹不该生下你,不该把你生在这里的。”
何镜睫毛一颤,豆大的泪终於落下。
他强忍哽咽,擡手安慰着哭泣的爹爹。
“爹爹,没事的,镜儿不怪你。”
“镜儿,若你是个女孩该多好,若你是个女孩……”也不至於如此命苦。
何镜轻拍着爹爹的背,反过来安慰爹爹,“爹爹别哭,亏我是个男孩,这次嫁了人,阿祖那边便无事了。”
可是爹爹哭的更难过了。
何镜其实从未怪过爹爹,他知晓爹爹为他争取过,甚至不惜同娘吵过许多次。可是翌日看见爹爹面上的巴掌印,他只得逼着自己认命。
何镜没想到,自己出嫁前还能再见到戚如穗。
他瞪大双眸从石凳上起身,“戚小姐,你怎么来了?”
与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不同,戚如穗神情憔悴,似是几夜未曾休息过。
她一步步走到何镜身前,伸出手,将几张纸塞进何镜怀里,声音沙哑。
“十万两粮草就在京郊,只要你点头,马上便能动身压到边关。”她声音顿了顿,藏着紧张,“代价是随我回江南,做我夫郎。”
何镜屏住呼吸,他认识戚如穗三年,却是第一次见她神情如此认真。
他不意外戚如穗知晓这些事,只是……
“戚小姐,我已经定亲了。”何镜垂下眸,不敢去瞧戚如穗的神情,更是极力压着情绪保持平静。
他一直想给戚如穗留个好印象,至少,他不想在戚如穗面前狼狈。
“我自有办法,只要你说一声愿不愿嫁。”戚如穗没有逼何镜,“三日之后,我再来问你。”
在戚如穗离去后,何镜仍怔怔站在原地,就连阿言唤他都未听见。
那几张纸是所购粮草文书,女人鲜红指印压在上头,无论何镜的答案是什么,这批粮草她都已买下。
何镜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个时辰,脑中仍乱成一锅粥。
“都是要嫁,公子何不选个自己喜欢的。”阿言轻声道,“何况奴觉得,戚小姐是喜欢公子的。不然听说公子要嫁人,戚小姐为何如此焦急来劫公子的亲事。”
何镜拿钗的手一抖,紧张的吞了口口水,耳尖染上薄绯。
三日后。
两人坐在湖边,即便已知晓何镜选择,但亲耳听见他说‘我嫁’的时,戚如穗仍是如释重负。
其实就算何镜拒绝,他最终也一样会嫁给她。十万两即刻出发的粮草和成婚后才兑现的承诺,何府不是傻子,自然知晓选哪个。
戚如穗提亲那日,何母看着那一箱箱的金银聘礼,笑的合不拢嘴。
当日夜里,粮草便悄然动身。
后来的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,戚母虽责她行事鲁莽,却并真的怪她。
全程震惊的只有江述与戚若竹。
“你有两下子啊。”江述怼了怼戚如穗肩膀,笑的颇为兴奋,“定了亲的都能抢过来,以前是我小瞧了咱戚大小姐。”
“阿姐,你是如何做到的?”戚若竹知晓他阿姐定有门道,可是没想到竟如此神速。
戚如穗笑笑,什么都没有说。
她不过是趁人之危,手段卑劣,逼得何镜不的不嫁给他。
戚如穗甚至悄悄庆幸过,何镜生在这腐烂的何家,她尚能擡手揽到月亮。
婚期紧急,何府最小的嫡子出嫁,何老将军令罗轻风从边关捎回新婚贺礼与一封信,贺礼是送何镜的,信却是给戚如穗的。
多亏她那批粮草让边关熬过饥荒,甚至多出些馀粮分给城内的老人孩子。
戚如穗看完信,离开时却被罗轻风拦住。
女人压着怒火,浑身酒气,“我不知你给姑母灌了什么迷魂汤,竟把何镜下嫁给你这种人。”
“若是没有我的粮草,也不知罗小将军今日还能不能站在这里。”
戚如穗注视着罗轻风,同为女人,她当然能看得出对方也喜欢何镜。
罗轻风显然被气急,她双目一瞪,抽出佩剑举起。
“你再说一遍!” 罗轻风嘶吼着,“戚如穗!你看看你满身的铜臭味!哪里配娶何镜!”
“我不配,难道你配?”戚如穗嘲讽一笑,“听闻罗小将军刚在边关纳了侍君,美人在怀,怎么转身又在京城惦念起不属於自己的人。”
“退一万步讲,就算你娶了何镜,除了带他去边关过忍饥挨冻的日子,你还能做什么。”
罗轻风终於被激怒,她出身草莽,若非何老将军认下她,怕是一辈子都要在底层挣扎求生。
出身是她这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,罗轻风双目赤红,手中剑尖一动。
“你再敢说一次!”
戚如穗本可以躲过,可馀光瞥见那匆匆赶来的影子时,她忽而顿住脚步,任由剑锋划过脸颊,擦出一抹血色。
“住手!”
戚如穗第一次见何镜失态大喊,少年快步跑来,颤着手将帕子贴在戚如穗脸颊止血,急切询问着她有没有事。
“何镜?”
罗轻风声音慌了一瞬,酒气清醒几分。
“莫担心,我无事。”戚如穗朝何镜安慰一笑。
何镜转过身,语气带着压不住的怒意,“罗姐姐!戚小姐与你无冤无仇,你为何出手伤她?”
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,戚如穗唇角不禁勾起一抹弧度,又很快被她压下。
罗轻风没有回答何镜的话,她视线直勾勾看向戚如穗,眸中情绪愤恨,碍於何镜在场,她最终什么都没说,只冷哼一声离去。
何镜还欲去追,下一瞬掌心便被牵住。
“我无碍,莫去追了。”戚如穗温声道。
何镜神情急切,转头见她脸颊的伤口还在渗血,忙扯着对方朝自己卧房走去。
他让戚如穗坐在椅子上,用浸湿的帕子轻轻擦去血迹,又用指尖粘上药粉替她上药。
何镜的指尖有些凉,并且克制不住的发抖。
养在深闺的少年何曾见过这种场景,当他看见罗轻风拔剑挥向戚如穗那刹那,心跳都快停了。
何镜还欲包扎,戚如穗终於按住他的手腕,语气颇为无奈,“真无事,这点小伤过两日便好了。”
“真的吗?”何镜仍不放心。
“真的。”戚如穗含笑看向他。
见戚如穗含笑看向他,温热的掌心覆在他手腕上,何镜喉结不自然的滚动,他忽然意识到,他方才就是这样拉着戚如穗走到卧房的。
一路人有不少小厮皆瞧见了,二人还未成婚,好像他多么急切一般……
戚如穗看着何镜腾得烧红的脸颊,还有些不明所以。
“怎么了?可是哪不舒服?”
“没有。”何镜摇摇头,手腕不自然的动了动。
戚如穗话语一顿,下一瞬便自然松开手,她唇角笑意未改,却隐隐藏着失落。
何镜问方才发生何事,戚如穗只道是粮草的原因,让何镜无需担忧,她会处理好。
何镜想说什么,但见戚如穗的神情,终是什么都没说。
他娘一向不喜欢他过问太多,同是女人,戚如穗应也是一样吧。
戚如穗站起身子,却无意瞥见某处,那是一架古琴。
“都说你琴技高超,我却从未听过,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得一曲。”
“我……我琴技其实一般,是外界夸大了。”何镜听戚如穗如此说,不免有些紧张无措。
何镜说的不假,他喜好古琴,何家曾给他请了几位大家相授,可结果却不尽人意,琴技只能说平平无奇。
见戚如穗没有松口的意思,何镜只好坐在琴前,深吸了口气。
少年伸出手,指尖起落间,琴音清澈空灵,悠扬婉转。
一首流传广泛的小调,许是太过紧张,何镜指尖一颤,琴声骤然变调,他瞬间便停了手。
何镜大气都不敢喘,更不敢回头看戚如穗。
完蛋了,他心想,弹的如此差,她定是要失望了。
谁知下一瞬,一道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耳侧。女人的气息环绕,在感受到身后软意时,何镜瞬间绷紧身子不敢乱动。
戚如穗将何镜半搂在怀中,抓起他紧张出汗的手掌,带着他抚完剩下半曲小调。
这曲小调委实寻常,只要略通音律,都能扶完整首。
何镜全程脊背僵住,一曲终了还没有反应过来。
戚如穗垂眸看向少年泛红的耳尖,唇角笑意更甚。
“别紧张,你弹的很好听。”
何镜这才回过神来,他猛的转过头,却不料唇角擦过软意,他茫然眨了眨眸子。
在意识到方才是自己亲了戚如穗的脸颊时,少年像石像般楞在原地,这回连呼吸都没了。
戚如穗见自己逗得太狠,马上往后侧了侧身子,让何镜能不那么紧张。
然而少年将脸羞赧埋进衣袖内,任凭戚如穗如何哄也不擡头。
“何镜,莫要害羞,我们马上要成亲了。届时你我妻夫,要做的事更多。”
戚如穗语气温柔,她擡手揉了揉少年的发丝,眸中笑意快要溢出来。
哄了半响,少年终於擡起羞红的脸,想到戚如穗方才的话,他紧咬着下唇,又羞得不敢多看女人一眼。
此刻离得近了,戚如穗也认真看向何镜。
才几日不见,他似乎瘦了一圈,就在看清何镜额角伤疤时,戚如穗笑意一僵。
她克制着情绪,只俯下身吻下去。
“这样就两清了。”
温软的唇令何镜瞪大双眸,心如擂鼓。
只到戚如穗离开,何镜仍晕晕乎乎的,他坐在古琴前,脸颊绯色未消。
何镜从未与女子这般亲近过,虽他与戚如穗已是未婚妻夫,可今日房内发生的事,於他而言还是太过了。
直到入睡前,何镜想起那一吻,还是紧张的喉结一滚,又不自觉的摸了摸额角。
“阿言,这疤很丑吗?”何镜没忍住问。
阿言笑道:“不丑的,没人比公子更好看了,公子就安心待嫁吧。”
何镜耳尖又抑制不住发烫,阿言偷偷笑着,只为公子掖好被角。
戚如穗一直没说过,其实她早已查清那日何镜落水的真相。
秋日宴上,镇国将军的嫡子出言嘲讽何老将军与罗轻风行事窝囊,何镜没忍住反驳了几句,却被那公子怀恨在心,趁其不备将何镜推进水中。
何府如今无权无势,一个小小的教训,料何镜也不敢说什么。
他注意打的不差,何府忌惮镇国将军府,所以在戚如穗问时,何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滑倒,恳求戚如穗莫要将此事说出。
他不能再给何府惹祸了。
可是就在何镜出嫁前一天,戚如穗收到了一封来自罗轻风的信。
‘他后腰有颗红痣,腿内侧有小块胎记,不怎么受得住力道,你慢慢享用。’
她冷着脸将信封烧掉,只当做无事发生。
何镜出嫁那日,徐霜华拿着喜梳,一下下替儿子梳着。
屋内每个人都眉眼含笑,唯有徐霜华笑不出来,他心间莫名忧虑,好像出了这个门,这辈子就见不到自己的小儿子了。
父子二人的视线在铜镜中交汇,徐霜华挤出一抹笑,忍住哽咽。
“镜儿,以后爹爹不在身旁,要好好照顾自己。在江南也莫要偷懒,要孝敬主君,莫忤逆妻主,明白吗?”
何镜握着爹爹的手,努力压着哭腔,“爹爹,镜儿都知晓。”
眼见何镜眼泪欲落,喜公忙劝道:“大喜的日子,公子莫哭呀,新郎该笑着出家门的。”
徐霜华道:“对,今日是我们镜儿大喜的日子,都是个大人了,莫要再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了。”
阿言擦了擦眼角泪痕,郑重道:“主君放心,阿言会照顾好公子的。”
正红霞帔,华贵的凤冠绾在发上,沈坠的珠帘摇曳,隔绝了父子间的视线。
吉时到,喜帕落。
“镜儿。”他听见父亲声音哽咽,“无论日后如何,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好在搁着喜帕,爹爹看不清他眼中的泪,何镜忍住哭腔,应了声好。
此去路遥,从今以后,何镜便真是孤身一人了。
何府外,一身喜服的女人面容俊秀,眉眼温柔含笑,她翻身下马,牵着何镜的手将他送进喜轿内。
“别怕。”
戚如穗握紧何镜的手。
红烛摇曳,戚如穗掀开喜帕,呼吸窒住一瞬。
何镜本就生的极美,如今在妆容映衬下,一颦一笑皆摄人心魂,属於少年的稚感褪去,多了份唯属於男子的媚态。
何镜不安的唤了声,“妻主……”
“我在呢。”戚如穗温柔回答。
他青涩又无措,一路被戚如穗引着饮下合卺酒,又牵到床侧坐下。
见人终於忍不住红了眼眶,戚如穗连忙去哄,她小心翼翼用帕子擦干何镜的泪,神情紧张不已。
“莫怕,往后在江南,我会一辈子待你好,此生唯你一人。”
没有一个男子会抵抗这样的温柔言语,或许是戚如穗太过认真,何镜竟真的信了。
何镜坐在床上,被什么硌了一下,看着掌心的红枣与花生,戚如穗含笑剥开一颗花生喂到何镜口中。
何镜的唇很软,他下意识将花生嚼碎咽下,只听戚如穗问道。
“知道这些是何意吗?”
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,可是自己好像喝多了,於是懵懂的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戚如穗笑意更甚,她起身吹灭蜡烛,坐到何镜身旁。
“没事,我告诉你。”
只是,戚如穗看着何镜的后腰的殷红小痣,与腿内侧拇指大小的胎记,克制不住的想起那封信。
信上所言,确实为实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抱歉今天更得晚了点,没来得及捉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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