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◎“你满意了吗”(回忆杀终章)◎
夜间要了两回热水, 戚如穗放下温湿帕子,目光仍留在那红痣上。
后腰的痣并不算什么,贴身伺候的小厮皆能看见。可是……戚如穗垂下目光, 那胎记的位置, 却非寻常人能瞧见的。
拇指大小, 状如一枚小小枫叶。
何镜琢磨出不对味,他忍着不适起身, 声音尚有嘶哑, “妻主,怎么了?”
戚如穗缓缓启唇,“这胎记, 你身旁伺候的小厮可见过?”
何镜眸子一眨, 声音不解, “只有阿言见过。”
二人刚温存过, 戚如穗便问此话, 何镜扯来被子挡住,垂眸小声道:“妻主可是嫌丑?”
“怎么会呢。”戚如穗擡眸朝他一笑, “很漂亮。”
温热的吻落在胎记上, 何镜紧紧咬唇,心跳飞快。
翌日起身去问安时, 他才有了成婚的实感。
何镜跪在文声月身前,拘谨唤了声主君。
文声月笑的慈爱,拉过何镜的手为他套上玉镯, 夸他生的灵动可爱, 性子可人, 只夸的何镜羞红脸颊。
新夫初到家门, 万事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。
戚若竹笑嘻嘻将何镜拉走, 美其名曰说些男子间的贴己话,还不许阿姐进屋。
“何镜哥哥,不对,如今该唤姐夫了!”戚若竹笑弯了眼,“姐夫,江南城有许多吃的玩的,你只叫阿姐领你去,若阿姐日后敢欺负你,你就告诉我,我帮你出气!”
也只有戚若竹敢这般没大没小的说话,何镜听着听着也不由笑弯唇角,应了声好。
戚府宽阔,江南的建筑同京中风格迥异,亭台楼阁,飞檐青瓦,假山瀑布绵延不断,池内彩色锦鲤畅游。
婉约又清雅,何镜满目都是新奇。
她牵着何镜的手走过曲折游廊,后园内花团锦簇,半墙挂满紫藤,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争相斗艳,其中不乏达官显贵追求的名贵种。
何镜站在其中,他擡起手,一只白色蝴蝶落在指尖,不过几瞬又振翼飞远。
“妻主,你瞧……”
他欣喜转头,只见女人神情温柔,眉眼含笑。
“看见了。”
何镜咬咬唇,耳尖泛着绯色。
戚如穗笑意更深,她折下支山茶别在何镜发间,发丝被吹起几缕,浅绯花瓣微颤,神情含羞。
“很好看。”她夸的真切。
美人簪花,自是一幅美景。
更何况对方是何镜。
戚如穗克制良久,最终还是没忍住,将人箍在怀里轻吻下去。
“妻主,阿言还在呢。”何镜小声惊呼。
“莫怕,他没跟来。”戚如穗贴在何镜耳畔呢喃。
怀中人的腰肢从僵硬到逐渐发软,最后分开时,何镜一张小脸早已羞的通红,他推了推戚如穗。
“妻主,我们丶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。”
何镜小声催促着,他甚至不敢擡头,更不敢回头看阿言有没有跟上来。
知晓何镜脸皮薄,戚如穗没多言,只拉着人从石子小路离开。
直到来到处朱红大门前,何镜眸中不解,可却乖顺等待。
“后街是戚家染坊,想去看看吗?”
何镜眸子一亮,立即点头说想。穿了这么多年戚家的衣衫,他还从未见过制衣的场景呢。
朱红大门后,狭窄幽静的青石板路映入眼帘,许是前些日子下过雨的缘由,墙角处布满青苔。
瓦檐上挂着排灯笼,再往前走,沿着墙角处摆放着数盆山茶,颜色从白至深绯,许多花瓣上还挂着水滴。
见何镜驻足观赏,戚如穗看了眼他发间的花,轻声询问,“喜欢哪种,我一会让人送几株到院里。”
何镜抿唇摇摇头,“我不会侍弄花草,它们在这开的好好的,若被我养死岂不可惜。”
几株花草而已,养死再换新的便好了。
戚如穗未将想法说出,二人走过一处拐角,一抹鹅黄轻纱被风吹起,眼前景色豁然开朗。
何镜停住脚步,哑然看着眼前的景象,眸中尽然是惊艳。
“哇……”就连阿言都仰起头,小声感慨。
白墙红瓦内,屹立着一排排足有三人高的木架,上面挂着各色轻纱,宛若一个巨大的迷宫。
微风一吹,那薄如蝉翼的轻纱吹到何镜身前,戚如穗擡手替他挡住,“这些是刚染色的素纱,需晾晒几日才可进行下一道工序。走吧,前两日刚到了批绸缎,去选些你喜欢的花色。”
何镜收回目光,跟着戚如穗朝深处走去,可是愈往里走,他愈是惊讶。
数不尽的高架,上面晾晒之物却不同。绫丶罗丶绸丶缎,依次按照品次颜色排开,光是颜色便能细分几十种。戚如穗见何镜感兴趣,便同他讲起其中差别。
“公子。”阿言惊呼一声,指着身旁的锦缎,“这不就是你身上穿的吗。”
何镜转头望去,发现颜色果然相同。他今日穿了套霁青色衣衫,上面绣着水色云纹,腰带白玉挂衬,更显温柔娴静。
只是这布匹才刚染好花色,还未由绣郎们裁剪缝制。
恰逢几个男子谈笑声传来,他们拨开布匹,惊讶过后便是好奇,他们瞧着这位京中来的少主君,眸中尽是新奇。
其实一个年轻男子开口,“少主君可喜欢这云纹?”
何镜点点头,有些不明所以。
只见男子捂唇一笑,“这是我绣的,小姐说你偏爱云纹样式,特意交代每件衣裳都要改花样呢。”
何镜闻言一楞,转头看向妻主,而戚如穗偏过头去轻咳一声。
“琼郎,让你们几个去取线,怎还丶”
布匹再次被掀开,只见一个莫约三十上下的男子走出,下一瞬又停住话语,恭敬问好。名唤琼郎的绣郎朝他一笑,俯身行礼后便离开。
“小姐与少主君怎来了?”
“陈叔,我来领何镜挑些衣裳,快入秋了,夏季衣衫也该换换了。”
戚如穗说着领何镜走出,只见高架之后还有一片空地,阴影处摆着纺车,做工的绣郎们见有人走来,纷纷放下手中活看向何镜。
这位京城来的少主君,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。
何镜被盯的羞涩,连步伐都僵硬许多。
“不知少主君喜欢什么颜色?”
何镜想了半晌,只说都可以,他没什么很喜欢的颜色。
恰逢铺子有事,何镜令戚如穗莫要担忧,他选完衣裳便回去。
戚如穗走后,陈叔从柜子最高处拿下几卷布匹。
“这些是小姐特意为少主君留的,若竹公子几次欲要,小姐只说等您选完再说。早闻少主君生的标志,今日一看果然如此,这些料子穿在少主君身上定是极好看的。”
何镜颇为羞涩,他由陈叔为自己测了尺寸,最后却只选了一半,将若竹惯穿的颜色留给了他。
等待时,何镜忽而撇到一抹勾了金丝的正红色,熟悉的绣花令他停住动作。
陈叔看了看那布料,了然一笑,“少主君可是觉得眼熟,这就是裁制少主君嫁衣时用剩的料子。”
阿言出声疑道:“可是少主君的嫁衣不是在京城制的吗?”
“少主君不知吗?”见何镜神情茫然,陈叔解释道,“少主君的嫁衣是小姐回江南染坊选的料子,就连尺寸也是小姐亲手改的。”
何镜惊讶擡眸,显然是不知晓此事。
婚期紧急,戚如穗不想委屈何镜一丝一毫,她策马回江南,依照记忆里何镜的身形,几夜未眠。终在婚期前将喜服制好。
戚如穗回来时,桌上只剩了一半布匹。
“那些可是不喜欢?”她疑道。
何镜摇摇头,声音紧张,“若竹喜欢那些颜色,我便想给他留着。”
戚如穗可会觉得他不知好歹?
可是他亦不想因自己嫁来戚府,便将原本属於若竹的那一份占了,他万万不想因此影响了他与若竹的情分。
原来是这样,戚如穗笑道:“本就是给你留的,如何处置皆可。”
何镜这才松了口气。
回程时他明显有些累,连额角都冒出细汗,终於在一处长廊,戚如穗将何镜抱起。
“这条路没人,你不必担忧被人看见。”
何镜嗯了声,指尖轻揽着戚如穗,耳尖绯色就未消过。
翌日一早,何镜起身便发觉院内有些动静,而本该睡在身侧的妻主也不见了。
他匆忙起身,推开房门。
花瓣飘进屋内,只见院内放着大片山茶,而戚如穗站在中央,怀中抱着一株开的最艳的,转头对他笑的温柔。
“怎醒的这么早?可是吵到你了?”戚如穗放下花束,走到何镜身旁替他揉着腰身。
“累的话再休息会,时间还早。”
想到昨夜荒唐,何镜脸颊飞快浮上绯色。
少年人初尝□□,食髓知味。这几日的戚如穗与何镜,确实过得极为荒唐,却又甜蜜。
阿言见此忍不住偷笑,摆手令院里小厮退下。
听闻京中公子娇贵,他们最初也以为少主君同传闻中一样难伺候,皆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事,生怕新主子不开心便要打骂一番。
可几日后便发现,少主君不仅生的像仙子一般好看,性子更是温柔大方,从不苛责为难过他们。
那年新婚燕尔,戚如穗极为宠爱何镜。
她并不拘着对方,领着人游遍江南,泛舟湖上,见过蝶谷的花,也饮过甘泉果酒。
只是夜间偶尔,戚如穗会摩挲着他的胎记,神情不明。
她知晓何镜新婚夜是初次,那封信不过是罗轻风恶心她的手段,她并不想怀疑何镜。
那段时间,戚小姐宠夫传闻江南皆知,何镜更是一跃成为江南最人人艳羡的男子。
何镜本以为,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。
直到罗轻风来寻他,她将何镜拦下,强硬抓着他手不松手。
她絮絮叨叨了许多,说这些年对何镜忍耐的爱意,说已攒够了军功与银两,不再是以前的一穷二白的小将军,又说戚如穗的捷足先登。
最后见何镜不说话,罗轻风死死掐着何镜手腕吼道:“何镜,她不就是花十万两买了你!我再赎回来不就是了!”
何镜手腕生疼,他楞楞看着眼前癫狂的女人,头一次对罗轻风感到陌生又恐怖。
他努力扯回手腕,“我已经嫁人了,你莫要来纠缠我。从前我唤你声姐姐,是因为外祖母,今日开始,我便当不认识你。”
何镜怕罗轻风再发疯做出什么,趁着女人楞神时转身跑回屋内,只觉得被罗轻风握过的手腕十分恶心。
他令阿言烧上热水,将那身衣裳直接扔了,洗了个身子才觉清爽。
晚膳时,戚如穗看着何镜新换的衣衫与未干的发丝,还有他刻意隐藏的腕上红痕,沈默半响才开口。
“你下午去了何处?”
何镜楞了瞬,柔声道:“妻主,我哪也没去,与阿言在院中喂鱼来着。”
他知晓妻主不喜罗轻风,他既已决意与罗轻风断绝关系,又何必说出来惹妻主不快。
可何镜不知晓,下午那时候戚如穗就站在墙外。
更恐怖的是,戚如穗只将二人对话听了一半,压根没听见何镜最后那段话。
“妻主?怎么了?”何镜隐隐不安。
戚如穗安静凝视着何镜,最终夹起何镜为她盛的菜,笑着说没什么。
猜忌的种子无端种下,便只会越来越严重。
彼时二人成婚已有大半年,何镜腹中却迟迟未有动静。文声月表面不显,内心却急得不行,寻了好几个大夫为他诊治。
饮药,针灸,引着妻主用些易受孕的姿势,这些何镜都做过。从一开始的羞赧紧张,到后来怀疑自己的身子是否真的不争气,不然怎么快一年都未怀上。
每次阿言见到公子小腹上针灸的痕迹,都心疼的偷偷抹眼泪,偏生公子还笑着安慰他不疼。
戚如穗每次见何镜饮药,都要冷着脸将药倒掉,只说让他莫吃乱七八糟的,孩子一事顺其自然便好。
恰巧那两个月戚如穗忙的脚不沾地,江南多水患,库里的布匹淹了大半,就连刚收的棉花都受了潮。
也是那个时候,何镜发现戚如穗身旁多了一个男孩。莫约十五六的年岁,笑起来煞是可爱,几次他都在前厅见过对方。
饭桌上,何镜抿了抿唇角,装作不经意道:“妻主,白日那位公子是?”
“临州衣铺掌柜的长子,这次随她娘来江南,顺便商讨对策。”戚如穗温声解释。
何镜抿了抿唇角,放下筷子,“他既跟着她阿娘来,为何日日都在妻主身旁?”
“他日后要接手临州的铺子,跟着我也是为了学习。”
何镜紧抿着唇,一张美艳的小脸藏着委屈。
戚如穗这几日本疲惫不堪,还是去哄何镜,“你想多了,我同他都没说过几句话,你若是不喜,明日我让文溪去带他。”
“是我想多了,还是妻主觉得我想多了。”
何镜心间莫名觉得委屈,他忍住眼泪,只仍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,连戚如穗唤他都不听。
那是何镜第一次使小性子,也是两人初次发生嫌隙。
何镜知晓自己做的不对,以他的脾气秉性是不该做出这般行为的,可不知为何,白日他就是莫名忍不住,后来偷偷哭过一场后也知自己做错。
他如今已经嫁人,怎还能同小孩一般乱吃飞醋,何况他又没与妻主单独同处一室。
那天夜里,何镜惴惴不安坐在床上,想着一会如何去哄妻主。可是那夜戚如穗却没来。
成婚一年,她第一次没宿在朗月阁内。
何镜从入夜等到天亮,他茫然的眨眨眼,不顾阿言劝阻朝前厅走去,在看见只戚如穗与那男孩的背影时,没忍住红了眼眶。
何镜终於与戚如穗争吵起来,他甩开戚如穗的手,不肯听任何解释,只在半夜偷偷流泪。
文声月自然也听说了这事,妻夫间关起房门吵几句无事,可若是闹的府内皆知便是另一番场景了。
文声月私下敲打过何镜几次,让他有些规矩,莫要同乡下来的村野妒夫一般耍性子,戚家只戚如穗一个女儿,他肚子不争气,莫要耽误戚家开枝散叶。
一番话不轻不重,却令何镜僵在原地,指尖冰凉。
那段时间事情一件件积攒,戚如穗与何镜一个月都没说上几句话。
待戚如穗终於忙完,她手中提着何镜最爱的云楼糕点,打算好好哄哄自家夫郎,这段时日是她忽视家中太多,才惹恼何镜。
那男孩她早让文溪去带,想起何镜乱吃飞醋的任性模样,戚如穗甚至笑了笑。
她欲将何镜揽近怀里,却被对方挣开。
“妻主别碰我。”
陌生的语气令戚如穗楞在当场,她看着何镜眼中含泪,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情。
“是我不懂事,这段日子独占妻主一人。下月初七是吉日,我已让人去准备聘礼,只是不知妻主是想纳侍,还是娶侧夫?”
“何镜,你乱说什么呢?”戚如穗蹙起眉头,拉住何镜的手强行让人面对自己,“这些日子是我不好,下月是花期,我带你去蝶谷看花可好?”
何镜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涌恶心,他努力压下反胃感,猛的抽出手腕,“别碰我!我恶心!”
何镜是真的恶心,还没等戚如穗反应过来,他便捂着小腹跪着地上吐了出来。
何镜怀孕了。
这本是一件喜事,文声月欣喜万分,为此赏赐了何镜许多。戚府上下沈浸在即将迎来小主子的喜悦内,只有戚如穗一人笑的勉强。
算算时间,何镜怀上的日期,恰好是她撞见何镜私会罗轻风那几日。
成婚一年都没有怀上,怎么偏生见过罗轻风便怀上了。
何镜得知自己怀孕后,起初是震惊,随即惊喜落下眼泪,拉着戚如穗的手摸向自己小腹,声音颤抖。
“妻主,我怀孕了,我们有孩子了。”
戚如穗将何镜轻揽进怀里,任由男人趴在她怀中哽咽,眸中情绪变化几轮,最终什么都没说。
两人的争吵似乎被他刻意遗忘,何镜极为重视腹中这个孩子,他重新变回温柔端庄的正夫。每日等着戚如穗回来,闲暇时亲手为孩子缝些小衣裳,眉目满是温柔慈爱。
那时戚如穗不知,孕初期的男子情绪极为敏感,情绪上来时根本克制不住,大悲大喜皆有可能,待过了那两个月便会逐渐稳定。
何镜并非有意和她吵架,他只是不知自己怀孕了。
何镜是头胎,亦没有人告诉过他。
温存的日子没过多久,何镜孕八月时,边关失守了。
百姓流离失所,死伤惨重,听闻何老将军重伤卧床,罗轻风伤势严重,情况不妙。
何镜思索整日,终是唤来阿言,将部分嫁妆变卖,买最好的药物快马送去。
待何镜送到第三批药时,戚如穗终是没忍住。
“边关并不缺药,你何须如此?”
何镜如今孕态明显,走路都需要阿言搀扶,他一手撑着腰,一手将写给爹爹的信件收好。
“妻主,多一份药便能多救一人,祖母守了一辈子边关,我理当尽一份力。”
戚如穗看着何镜罗列清单,事无巨细,似乎那边的人对他极为重要。
可是似乎,何镜从未送过她什么。哪怕是路边的一束野花。
戚如穗转身离开,嘴角扯了扯,却笑不出来。
罗轻风死讯传来那日,也是二人感情终於碎裂那日。
茶盏碎在地上,迸溅的茶水沾上戚如穗衣角,她看着何镜急切起身,握着杯盏的手不自觉用力。
“你说什么,她死了?那祖母可还好?”何镜喃喃低语,似不敢相信。
在得到阿言的回覆时,他捂着肚子,神情有些茫然。
纵然何镜对罗轻风毫无男女之情,也决意与对方断绝关系,可到底是幼年待自己极好的姐姐,更是几次在战场上救过祖母的命。
何况他尚在孕中,本就容易牵动情绪。
“妻主。”何镜下意识看向戚如穗,下一瞬却僵在原地。
戚如穗面上一贯的温柔不见,她漠然站起身子,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。
“她死了,你很伤心?”戚如穗语气有股异样的平静。
“我……”何镜刚吐出一个字,便见妻主一步步朝自己走来。
见男人下意识护住小腹,戚如穗停在原地,她轻嗤了声,像是苦笑,亦像是自嘲。
戚如穗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那些冰冷残忍的字眼吐出,她看着何镜的面色逐渐惨白,扶着门槛摇摇欲坠。
何镜从没想过,戚如穗会怀疑他的贞洁。怀疑他辛苦怀胎八月的孩子是否是她的。
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房内端出,文声月焦急等在门外,不停转动佛珠祈祷是个女孩。
“孩子可千万莫要有事啊,这好好的,怎么还早产了呢?”
坐在椅上的戚如穗睁开眼,眸中情绪深不见底,唯有紧攥着拳头彰显着紧张。
残阳如血,寒风凛冽。
从清晨到日暮,婴儿的啼哭声终於传来,屋外众人紧绷的心终於放下。
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,戚如穗缓缓松开拳头,掌心血色染上衣袖,她却似乎一点痛意都无。
产公抱着襁褓出来,“恭喜小姐,是位小公子!”
在一片贺喜声中,戚如穗站起身子。
文声月面上的笑僵了一瞬,仍是小心翼翼接过孩子,早产的小公子瘦小可怜,连哭声都比寻常孩子要小,瞧着怪让人心疼的。
“穗儿,你快来看看。”
虽说不是女孩,但到底是第一个孩子,文声月也是喜爱的。
可意外的是,戚如穗转身朝外走去。
“穗儿?你做什么去?”
不只文声月,屋外的小厮与产公望着戚如穗的背影皆诧异不小姐还未看看孩子呢,怎么转身就走了。
“我不喜男孩。”
女人的声音疲惫沙哑,屋内众人面面相觑,那产公笑意瞬间僵住,连大气都不敢喘,小心翼翼看着主君的脸色。
文声月抱着孩子,缓缓沈下脸色,最终什么都没有说,只照例赏了众人。
戚如穗没看孩子,更未进产房,因此也没有看见床上凄惨虚弱的何镜。
男子生产是过鬼门关,拼死生下的孩子被送到怀里,何镜强睁开双眼,被阿言轻扶起身子时,没忍住痛哼出声。
阿言吓得连连道歉,何镜看着怀中小小的丶尚未睁眼的男孩,睫毛一颤,泪便落了下来。
“她呢?可看过孩子了?”何镜声音异样沙哑虚弱,完全是强撑着开口。
阿言抹掉眼泪,跪在床侧哽咽道:“公子,我定会照顾好您和小少爷的。”
何镜唇动了半晌,最终什么也未说。他抱着自己拼死剩下的孩子,闭眼的瞬间,清泪顺着脸颊滑落。
生产只是熬过了鬼门关,更痛苦的却还在后头,何镜的许多第一次,戚如穗皆不在。
初为人父,虽有产公帮衬,可疼痛都是他的。第一次喂奶,第一次忍痛下床,第一次给孩子换尿布,包括第一次上药时,他弯腰扯动了伤口,疼的眼泪瞬间激了出来。
最后颓然躺在床上,任由阿言哭着为他涂药。
“公子,咱们不生了,再也不给她生了。”
阿言未经人事,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事,生怕会弄痛公子。
何镜扯了扯嘴角,身为男子,他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主宰,拼死剩下的孩子却被猜疑血脉,连看一眼都不愿。
夜间涨/乳难忍,他辗转反侧,疼的睡不着觉。
照看他月子的产公几次欲言又止,何镜权当没见,半口不提向戚如穗示弱求助。
戚如穗并非不喜男孩,她只是没勇气面对那可能是罗轻风的孩子。
烈酒一杯接一杯饮下,身侧抚琴伶人见女人醉的不省人事,便将她扶到床上休息。
可是下一瞬便被扯住手腕,只见床上女子神情哀切,口中不断喃着什么,他凑近去听才知晓,对方唤的是个人名,叫何镜。
他想了想,擡手去解女人的衣衫,可下一瞬女人蓦地睁眼,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离开。
那日,戚如穗终於踏入朗月阁。
朗月阁的小厮们都很欣喜,他们以为小姐是来探望少主君的,可是很快,婴孩的啼哭声与争吵声便从屋内传出。
孩子被她令人抱走,戚如穗这辈子都不会忘,何镜初时同疯了一般哭喊,叫她把怜儿还回来,他抓破她胸口,咬着她手腕见血也不肯松口。
后来他如死尸般躺在床上,双手被束床头,满身青紫,失去焦距的眸子盯着天花板,除了还有起伏的胸膛,真同死了无异。
戚如穗将男人拉起来,解开他身上的红绳,“何镜,你告诉我,这孩子是我的对不对。”
她声音里藏着自己都没意识到恳求,只要何镜点头,只要何镜说句是……
屋内红烛摇曳,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。
何镜指尖动了动,他转僵硬的脖子。戚如穗衣衫上并未是他喜爱的淡淡草药味,而是一股呛得腻人的酒楼脂粉味,他忽然很想笑。
“不是。”
戚如穗楞住,她看着何镜勾起了唇角,笑的绝望。
“不是你的,也不是她的,谁的都不是。就是我自己的孩子。”
戚如穗觉得,要么何镜疯了,要么她疯了。
“嫁给我,你是不是从未开心过?”她声音发颤,紧紧盯着何镜。
“是。”何镜平静的骇人,“如此,你满意了吗?”
翌日,戚如穗纳了那伶人为侍。
鞭炮响起的时,戚如穗没忍住看过去,只见朗月阁门窗紧闭,半分人烟气都没有。
那夜戚如穗喝的伶仃,那怜人抚了一夜京城小调。
依照规矩,伶人虽为侍,可仍要给正君敬茶。
他瑟瑟跪在地上,座上的少主君神情憔悴,却垂眸对戚如穗视若无睹,只接过茶盏垂眸饮下。
“何镜,你不生气吗?”戚如穗面色不虞。
那时戚如穗还心存念想,只要何镜生气,她便把这伶人送走。
这终归是她与何镜的事,没必要扯上旁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,何镜终於开口,声音沙哑且虚弱。
“误了妻主纳侍,是我之过错,又怎敢生气。”
从头到尾,何镜都未看戚如穗一眼。
戚如穗离开前,深深看了何镜一眼。
何镜生的虽是男孩,可也要上族谱的。戚如穗却迟迟未给孩子起名,眼见孩子快周岁了,事情也耽误不下去了。
何镜看向床上白嫩可爱的男孩,男孩不知自己命运,见爹爹看向自己,还嘻嘻笑了两声。
“就叫怜儿吧。”何镜轻声道。
一个可怜的,不被母亲期待的孩子,以后的人生又该怎么办呢。
戚若竹成婚前回过次江南,他那时不知阿姐与何镜的事,还一口一个姐夫叫的欢快,抱着孩子直夸可爱。
何镜送给他新婚贺礼,一字一句道:“祝你遇见良人,嫁得如意妻主,此生顺遂无忧。”
他知晓戚如穗就在他身后,他对戚若竹的祝福是真心的。
似是报覆般,一擡又一擡娇媚小侍被擡进房。翌日戚如穗都会陪着小侍前来敬茶,盯着何镜垂眸饮茶,却始终不肯同她说一句话。
侍儿们的面容娇媚明艳,甚至有一个,面容瞧着竟与何镜有几分相似。
在他敬茶时,何镜手一抖,滚烫的热茶顺着指尖滑落,他轻嘶一声。
茶盏从手中跌落,跪在身前的侍儿惊呼一声,何镜刚欲叫他躲开,下一瞬,那侍儿被戚如穗揽起。
“小姐,奴好疼……”侍儿眼中蓄满泪水,从这个角度看起,他与何镜的面容更像几分。
她蹙眉看向自己,似乎觉得是他故意将热茶洒落的。
“我丶”我不是故意的。
可何镜只来得及说第一个字,他看着戚如穗一言不发将侍儿带走,年少的侍儿回眸望向他,唇角勾起挑衅笑意。
何镜缩起烫红的指尖,他也好疼啊。
那日后,戚如穗再没来过朗月阁,外人只道少主君因生了男孩失宠,可真相如何,只有戚如穗知晓。
戚府的生意越来越忙碌,后来除了春节那几天,她从不归府。
春节用膳时,何镜也从不抱着怜儿出来。
后来何府垮了,何镜被迫搬出朗月阁,便再未在人前露过脸。
那时何镜曾求过她一次,可京城动荡,何府被抄多日,就算他去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,还会将当年之事牵扯出来。
可她仍派人去了京城。
何镜见她摇头,颓然坐在地上,哭着求戚如穗给他一封休书,他想见爹爹最后一面。
这封休书自然也未能如愿得到。
何镜与戚怜的存在,似乎在被所有人刻意淡忘。
直到两个月前,戚如穗摔坏了脑袋,忘记了与何镜的往事。
窗外雨势愈下愈急,漆黑天际被银光撕裂,惊雷落下那瞬,戚如穗蓦地睁开双眼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
下一章恢覆正常时间线嘞,以后的更新时间都在晚上9点到10点之间,我争取保四争六,有事的话会提前在文案请假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