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章
◎只要妻主肯温柔些(回忆杀开始)◎
方才马车跌撞时, 戚如穗肩背撞到桌角,应是撞肿了,如今一动便撕扯着痛, 连着头都隐隐作痛。
不过万幸她揽住了何镜, 没让他撞上那处, 以何镜那瘦弱的身板,撞一下定要疼很久。
“马车一时半会不能修好, 今夜先将就一晚, 明日雨停我们便回去。”戚如穗开口,不知为何,她嗓音有些沙哑与疲惫。
何镜点点头, 并没有异议。
他又能有什么异议, 去或留, 不皆是戚如穗一句话的事。
二人的衣衫几乎被淋透, 好在房内便有浴桶, 戚如穗劝何镜用热水泡泡身子,去去寒气免得着凉。她则又拿出银两令小二去置办了两身干爽的衣裳。
戚如穗没想到的是, 这天字房内隔挡浴桶与客房的并非寻常屏风, 而是一帘薄纱。
此刻戚如穗正拿着衣衫站在轻纱后,隔着那层薄纱, 何镜坐在浴桶内,他擡手将散在水中的青丝绾好,水汽氤氲四散, 男子站起身, 身线若隐若现。
戚如穗本应现在开口告诉何镜, 衣衫放在小凳上, 然后转身离开才对。
可鬼迷心窍般, 戚如穗没有出声,她只是站在那里,静静看着这一幅好春光。
她脑中隐隐闪过许多画面,每个皆令人面红耳赤,皆是她与何镜的从前。
随着一阵淅沥水声,一串串水滴滴落在地上,一双赤脚踩在地上,何镜拿起一旁的帕子轻轻擦拭,随后意识到什么,他僵了僵身子,转身看向轻纱后的女人。
“妻主?”何镜微微蹙眉。
“那个,我……”戚如穗吞了口唾沫,她撇开视线,声音有几分慌乱。
这番举动在旁人看来,只觉得戚如穗是个登徒浪子,可她与何镜成婚七载,世上该无人比她们之间更为坦诚。
何镜动作顿了几瞬,指甲将掌心扣出红痕,似做了什么决定后,擦干身子撩开轻纱走出来。
视线相交的一瞬,戚如穗瞪大眼眸,下一瞬猛的撇开头,脑中轰鸣。
可是戚如穗丢了记忆,纵然她与何镜有过再多肌肤之亲,此刻神情却像个未娶亲的女子般。
何镜抿了抿唇,垂目缓声道:“妻主的衣裳,可是给我的?”
“……对,你快穿上,莫要着凉。”
戚如穗终於清醒过来,她将衣衫放在小凳上,转身匆匆走到卧房。
何镜看着戚如穗匆忙的背影,神情若有所思。
待他穿好衣裳出来时,桌上摆着几叠未动的糕点小菜,旁边还有一个木盒。而戚如穗正站在窗边吹风,屋外大雨滂沱,戚如穗的心比雨声还杂乱。
她怎能有那种想法,阿言今日刚说过,他身子不好,受不得那般事。
何镜为她诞下孩子,鬼门关里走过一遭,她非但没有疼惜过他和怜儿,还作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。对了,阿言说过怜儿是早产,何镜为什么会早产?
戚如穗脑子乱糟糟的,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头痛又明显起来,恍惚间,她听见耳畔有人在争吵。
“妻主,我祖母还在边关,罗姐姐和将士们身陷囹圄,若外敌来犯丶”
她打断何镜的话,“罗轻风如何同你有什么关系,还是你一直放心不下你那好姐姐,想同她一起去边关。”
何镜面色苍白如纸,“妻主,我同她毫无关系,我既已嫁给了你,你为何不信我?”
“信你?”戚如穗听见自己嗤笑了声,“若不是我太信你,我竟也不知,你与她还敢在我戚府私会。”
“当年是不是我坏了你二人的好事,她若能拿出那十万两,你是不是便要随她去边关了。”
戚如穗顿了顿,颤声继续道:“还有,她给你买的东西,你就这么喜欢吗?”
那架栖凤一直摆在窗下,戚如穗送过他许多把琴,可何镜从未将栖凤换下过。
古琴掀翻在地,琴弦崩断的瞬间,戚如穗面上划过惊诧懊悔,可下一瞬,她第一次听见何镜那般大声。
“戚如穗!你疯了!”
她看见何镜护着挺起的肚子,脸色惨白如纸,而她似失了神智一般咄咄逼问。
“我是疯了。你告诉我,这个孩子是我的还是她的?”
周遭事物逐渐模糊,戚如穗最后看见的,是何镜颤抖的唇,与他身下晕开的血迹。
戚如穗扣在窗檐的指尖用力到失去血色。
“妻主?”
雨夜中,男人清冷的声音尤为清晰。
思绪猛然被扯回现实,她眨了下眼,窗外冰凉雨滴溅在脸上,戚如穗终於清醒几分。
“妻主可是身子不适?”
何镜语气忧虑,可眸中更多的却是探究,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警惕。
“无事。”戚如穗扯出一抹笑,“你晚上便没吃多少东西,再吃些点点肚子吧。”
何镜瞧着她,随后点了点头。
戚如穗脑子浑浑沌沌,洗漱完才发现何镜还坐在床侧等她,手旁有个打开的木盒,那里面是他托小二买来的药膏。
何镜跪坐在床侧,指尖蘸上药膏,小心翼翼在戚如穗红肿的肩背处涂开。
药膏的冰凉与男人指尖混在一处,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,就在她忍不住回头前,何镜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“乖,别动,马上便好了。”男人下意识的柔声哄着。
此话一出,二人皆是一楞。
房间内静默一瞬,何镜猛的擡起指尖,他屏住呼吸,脸色也变得苍白。
他僭越了,如此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语气,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夫郎对自己说这种话。
可戚如穗竟真的乖乖转过头去,还应了声好。
何镜喉结一滚,他犹豫解释着,“对不起,我哄怜儿习惯了。”
“何须道歉。”
何镜作好解释半晌的准备,闻言硬是咽回欲出口的话,重新为她上药。
“我巴不得你对我多说些呢。”
戚如穗轻喃出口,感受到身上顿了一瞬的动作,她心间又闷又痛。
‘何须道歉’‘多说一些’。
何镜垂眸敛起情绪,安静将药膏收起来,脑中甚至还在想,若她记忆想起来,又该如何待他呢。
是恼羞成怒斥他,还是又将他留在戚府几载不归家,只要不牵连则怜儿,如何待他都行。
“何镜。”戚如穗忽然开口,“你若是还恨我,扇我几巴掌也好,只要你能解气便好。”
她甚至抓起何镜的手放在自己脸上,男人几乎是瞬间便缩回手,神情惊惧不已。
戚如穗面上闪过自嘲,“你别怕我,我不会伤你的,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开心些。”
何镜没有回答,只是坐在床侧惊疑不定,他有些摸不透戚如穗的想法。
但她现在看起来,似乎很沮丧。
“妻主现在可要歇下?”何镜体贴出声。
在得到应好后,何镜膝行两步,跪在床侧铺开锦被。
他身上只着一层里衣,胳膊一擡,纤细白皙的腰身便露出来,可何镜却对此毫无察觉,还擡手去够枕头。
戚如穗喉间一滚,她愈是克制,愈是想起方才撞破的春色。
只要掐上去,便会留下痕迹,只要力道狠些,他便会控制不住颤/栗,哭着哀求自己。
似乎有段时间,她很享受这种乐趣。
何镜刚铺好床褥,转身便见戚如穗神情晦暗盯着自己。
即便对方很快错开视线,他仍是读懂了她眸中欲望。
何镜指尖一颤,索性坐在软床上等待,可是他等了半响,也不见戚如穗过来。
她想要自己,可为何没有动作?
戚如穗见何镜迟迟不去里侧,有些犹豫道:“你要睡在外侧?”
外侧临窗,她担忧何镜半夜受风着凉,还是睡里侧好些。
“睡里侧吧,半夜你若渴了我给你递水。”
戚如穗说着将手放在何镜肩身,男人一缩,水润的黑眸蓦地望向她。
她本意是欲让何镜往里挪挪,可是现在,她忽而心跳有些快。
“你……可是还不困?”
何镜想了想,身子越过戚如穗,擅自扯下床帏。
不知是有意无意,男人半干的发丝蹭过她脸颊,幽冷香意钻进鼻尖,令戚如穗呼吸错乱几瞬。
何镜偏了偏头,擡手解开衣衫。
被捉住手腕那瞬,何镜本以为戚如穗会说他不知羞耻。可是擡头只见女人极力压抑着,对他摇了摇头。
“不行。”戚如穗声音紧张,“你身子弱,我怕我会伤了你。”
伤了他?
何镜有些意外,心尖说不清的苦涩溢开。
她还以为自己是未经人事的少年吗。
也对,她失忆了,早不记得床榻上发生过什么了。
“没事的。”纱帘落下遮住烛火,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“只要妻主肯温柔些。”
何镜虽如此说,却没期望戚如穗真能待他温柔,只牵着女人的手环在自己腰身上。
他指尖冰凉,戚如穗下意识攥住替他暖着。
男人发丝尚未干透,丝缕墨发黏在脸颊上,偏着头微微一笑,活像个勾人的妖精。
戚如穗心如擂鼓,顺着何镜的动作俯下身。
即便二人已成亲七年,还有一个五岁的孩子。戚如穗却觉得,这是自己第一次得到何镜。
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,她克制着身体的记忆,温柔小心,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,生怕宝物碎在怀中。
夜色如墨,烛火影绰。
窗外雨打芭蕉,又坠落在地,泛起涟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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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如穗做了一个很长的梦。
天弘二十一年春,她随母亲入京。
京城是个繁华富贵的地方,也是人心最琢磨不透的地方,母亲再三告诫她,京中浑水太深,莫要与世家的小姐少爷太过亲近,在京中最重要的便是学会明哲保身。
世族子弟心气皆高,女子爱扬鞭策马,博蓝颜一笑,而那些待字闺中的男子无法像女子一般自由,只得隔三差五举办宴会,谈论的内容无非是谁家胭脂铺好用,或是成衣铺出了什么新款式。
戚如穗一开始便做的很好,她知晓自己的目的,凭着一张好皮相与财力,见人便知该说什么话,很快便混进那些世家子弟的圈子。
借着那些贵公子们的口口相传,戚如穗将生意做的很好。
后来戚如穗无意间结识江述,这位京城有名的纨絝小姐不知怎么将她视作知心酒友,喝多了便什么都往外说,戚如穗被迫得知许多世家辛密。
那时戚如穗也是初次知晓,京中还有一个百年世族,人丁稀少,这一代更是只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女儿,已经堕落到需靠男子联姻活着。
根基已毁,摇摇欲坠。那是江述对这世族的评价。
戚如穗并未将此放在心上,直到一次宴会上,她第一次看见何镜,那个需要靠联姻才能活下去的家族中,这代唯一适龄的小公子。
“听说何家已经在给他物色妻家了。”
江述啧啧两声,声音有几分怜悯,“说是她娘相中刑部尚书了,谁不知道她家就一个傻女儿,年近三十娶不到夫郎。何镜嫁过去,也不知是给她当女婿,还是给她当小侍,真是白瞎了。”
远处的少年坐的端庄,殊不知自己在被人评述未来的命运。
他年纪尚幼,脸颊还有软肉,看着稚气未脱,笑起来却极为明媚耀眼。身上穿着一身青黛云纹罗纱,在日光映衬下流光溢彩,身旁好友不知同他说了什么,少年捂唇一笑,眉眼弯弯,看起来活像一个明艳照人的小孔雀。
“他才多大,为何急着寻妻。”戚如穗忽而出声。
“快十五了,也该是定亲的年纪了。”江述顿了顿,“不过何家这么着急,还有别的原因。”
见戚如穗看过来,江述意味深长一笑,她装模作样摇摇扇子,再遮住口型道:“何乔上个月在地下赌坊欠了八百两,她不敢让她娘知晓,便偷了家中一些珠宝抵账,结果前些日子庄家将珠宝送礼,却被告诉都是赝品,当时庄家的脸绿的,那叫一个精彩绝伦,她还扬言让何乔好看。”
何乔便是何镜那不成器的姐姐,想起当日的场景,江述没忍住笑出声来,也不知何乔有没有被打折半条腿。
戚如穗却听的蹙起眉头,何府再落魄,也是一个百年世族,怎会连八百两都拿不出来。
江述嗤笑一声,语气藏着几分蔑视,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罢了。何乔一个赌徒,再大的家底也架不住她的胡霍,这次八百两,下次便是八千两。更何况罗轻风前些日子回京述职,不就是因为边关事丶”
“什么?”戚如穗接道。
江述轻咳了声,将手搭在戚如穗肩膀转移话题道:“没什么,左右你家衣裳也卖不到边关,说这些没用。来来来,尝尝这梨花酿好不好喝,说是昨夜刚挖出来的。”
知晓江述没说的许是朝堂之上的事,戚如穗没有多问,顺着拿起那杯梨花酿一饮而下。
酒入喉并不辛辣,回甘醇香,江述赞不绝口,扬言一会要自己去后院挖两坛回家。
“这丫头藏着好酒竟也不告诉我,走,咱俩去看看她才藏了什么好酒。”
她摇着扇子离开,却发现戚如穗没有跟上,转身才发现对方还站在那颗梨树下,远远望着位於宴席中央的何家小公子。
江述眼神在自己这位好姐妹身上打量了几圈,忽而懂了什么。
她笑的暧昧,揽着戚如穗肩膀往宴席深处去,边走边道:“傻站着做什么,我带你去结识。”
戚如穗神情难得一慌,又极快调整好状态,二人目的太过明显,还未走到跟前,何镜的目光便瞧了过来。
“江小姐。”少年站起身子,尚显稚嫩的声音传来。
江述应了一声,笑的十分自来熟,她错开一步将戚如穗拉到身前,“给你介绍一下,戚如穗,戚小姐。”
见何镜有些茫然,江述继续道,“你定听说过,她便是戚家成衣铺的少当家。她初来乍到京城,对这里还不甚熟悉,想寻个男子问问京城最近流行的衣衫款式与布料。我瞧你身上穿的好像便是戚家的衣衫,便想着来问问你。”
江述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,她说罢挑眉向戚如穗,意思很是明显,她铺垫好了,剩下的全靠戚如穗自己发挥了。
在知晓戚如穗身份后,何镜神情微微惊诧,他早听闻戚家铺子的少当家来了京城,许多世族贵子的衣裳都是从那位少当家手中订做。
可他没想到,戚家的少当家竟如此年少,模样瞧起来只比他大个两三岁。
毕竟是初次相见的外女,何镜礼貌一笑,声音有几分羞赧。
“见过戚小姐。”
此刻离得近了,戚如穗才发现,何镜生的比她想象中更加好看,他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,令她便想到方才那杯梨花酿。
“初次见面,还请何公子指教。”戚如穗甚至不敢多看何镜,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。
何镜摇摇头,“谈何指教,我对衣衫懂得也不多,戚小姐莫要嫌弃才好。”
“无妨。”戚如穗一笑,看向何镜身上衣衫,“这是流光纱赶制的,在日光下转动起来会如水波般,很是衬你。”
何镜身上这件衣裳是她亲自监工赶出的,目前只有五件成衣,价格昂贵。何府分明是强弩之末,却舍得花大价钱给何镜买身衣裳,想来还是疼爱这个小儿子的。
戚如穗后来也问过江述,江述不置可否,只是幽幽说了句,“若想将明珠卖个好价格,也要舍得给明珠一个好包装,不是吗。”
不过那皆是后话,此刻何镜有些惊讶,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衫,“是吗,我还未试过。”
到底是少年,天性活泼爱动。
那日恰巧是个艳阳天,何镜笑容青涩明艳,他转了一圈,墨丝轻扬,步摇微晃。轻纱摇摆,如莲花点缀,外纱果然如戚如穗所说,似水面般波光粼粼,宛若一幅流动画卷,煞是好看。
此景引得不少男眷驻足观望,有些已打听起何镜身上穿的是谁家的衣裳。
“很好看。”
戚如穗神情认真,也不知说的是衣裳还是人,身前少年羞红耳尖道谢。
那些公子们在得知何镜身上的衣衫是戚如穗所制时,三五个便将她围起来,讨论着各自想要的款式与布料,半分不给戚如穗与何镜谈话的机会。
他们并不在乎何家,若是真论身世,他们每个出身皆比何镜显贵。
戚如穗一一答完,并承诺会派人去各家公子府上后,他们才满意的离去。
她再转头看向方才的地方,却发现何镜已经不在了。
那年,何镜才十五岁。
再见何镜是那年的冬日,京中下了第一场大雪,山中寺庙的红梅开得正艳。
“你喜欢何镜?”江述猝不及防出声。
戚如穗指尖一动,摇摇头,“谈不上喜欢与否。”
江述沈默了会儿,忽而用胳膊肘怼了怼她,扬起下颚示意她看向某处。只见一个劲装女子从外走来,她腰间佩剑,面容年轻英气,一见便是战场上下来的。
江述幽幽开口,“这人是罗轻风,何老将军的义孙,也算何镜义姐,二人也算青梅竹马。听说这次逼退外敌她战功显赫,马上便要被提拔成少将军,奈何家境贫寒啊……”
江述没说完的话,戚如穗懂。
若是罗轻风家财万贯,何镜与她的婚事怕是早几年便定下了。
可惜何家要的不是一个空有名头却两袖清风的儿媳,她要的是一个能填补上何府巨大亏空的家族。
听说何镜已经与那刑部尚书的女儿在接触了,罗轻风这次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一趟那女人,还闹了些不愉快。
戚如穗站在雕花木窗前,她看着罗轻风轻车熟路坐到何镜身旁,仗着何镜义姐的身份,她与何镜的相处显然密切许多。
雪落在何镜肩身,又被罗轻风轻轻拂去,戚如穗看的眉头拧起。从她这个角度,恰巧能看见何镜刹那间僵硬的肩身,很显然,他并不喜欢这般亲昵的举动。
就在罗轻风脱下大氅欲披到何镜身上时,何镜摇头拒绝,身旁一直跟着的阿言不知说了什么,她只好收回大氅,任由阿言扶着何镜回房。
戚如穗转身离开,没看见罗轻风眯着眸子望向窗边的神情。
那日傍晚,就在众人陆陆续续离开梅园后,戚如穗拦住何镜的身影。
少年有些惊讶,他眨了眨漆黑的眸子,好奇又不解的看着戚如穗放在他身前的盒子。
“戚小姐可有事寻我?”
“是有一事。”
见戚如穗神情认真,他不由跟着凝重起来。盒子被打开,在露出里面的东西时,何镜神情茫然了瞬。
“戚小姐,这是?”
那是一套冬季新衣,浅云玉锦的料子,衣摆处是金缕绣的云纹,正是当下京中时兴的款式。腰封上特意缝了金玉,乍看上去富贵无比,可与衣衫相配后却令人眼前一亮。
相配的还有一件月白轻裘绣花披风,做工无比精细,帽檐缝着一圈软毛,瞧上去可爱保暖,又不失华贵感。
在戚如穗将那件披风拿起来时,何镜眸中闪过一丝惊艳,这料子他只在上次入宫觐见贵君时见过。现在想来,贵君身上穿的那身,不就是戚家衣铺所做吗。
戚如穗温声解释道:“前些日子多谢何公子为我解惑,这套衣衫便当戚某的谢礼赠予公子。”
何镜的视线从衣衫上移开,他先是楞了一下,半响后才想起戚如穗说的是何事。
那都是三月前的事了,可是当时他似乎什么也未说,怎么就为她解惑了。若说提供建议,他说的甚至没有后来那几位公子多。
何镜没想明白,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位戚小姐认错了人,如此想着,也就试探着开口。
“戚小姐可是认错了人?”
听何镜如此说,戚如穗笑意僵了一瞬,忙解释道:“自然没有,为何如此说?你可是不喜欢这衣裳?”
这套衣裳是戚如穗亲手所裁制,她特意向常去何府的裁缝问了何镜的身量与喜爱的款式,从裁剪到勾线,紧赶慢赶才终於在初雪之前完工。
“不是。”何镜小脸上有些急切,他摆摆手,“戚小姐,这套衣衫太贵重了,我不能收。”
若是何镜没看错,衣衫所用绣线皆是金丝,腰封上所用之玉更是上品羊脂玉,玉料温润通透,就连他也能一眼瞧出价格不菲。
戚如穗不动声色松了口气,唇角含笑道:“一套衣衫有何贵重的,你只管收下便好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何镜还欲拒绝,戚如穗继续道:“更何况这是我成衣铺出来的新款,何公子若肯赏脸穿穿,也是帮我做了次活招牌,此后若是有别家公子问起,还望你告诉他们在何处购买才好。何公子也不必担忧,这套衣裳我也送了江家主君一套。”
不过三两句话语,却打消何镜心间顾虑。
戚如穗知晓何镜担忧什么,他正是该定亲的年纪,她平白送何镜一套衣衫,於情於理都不合适,传出去定会对他的名声有损。
可若是一个成衣铺的少当家送顾客一套新款衣裳,作为客情答谢,且不止送了他一人,那含义便又不同。
果然,得知不止自己一人收到衣衫后,何镜警惕降低许多,少年人尚不会掩饰情绪,他是真心喜欢这身衣裳。
“多谢戚小姐相赠,日后若有人问起,我定让他们去戚家衣铺购买。”少年神情认真,把她随口的话认真记下。
“好,那戚某便先多谢何公子了。”戚如穗唇角始终挂温和笑意,没人看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。
雪下的愈发大了,阿言早备好伞侯在外室,戚如穗顺势将披风披在少年身上,她靠的有些近,女人发丝不经意蹭在少年脸颊上,惹得少年缩了缩脖子,耳尖不受控的开始发烫。
所幸戚如穗动作很快,不过几个呼吸便为他系好衣带。
何镜终於敢悄悄呼吸,可下一瞬便眨了下眸子,吸吸鼻子道:“敢问戚小姐用的什么熏香?”
“江南的一种野草,不值钱,你若是喜欢,我明日给你送些。”
听见戚如穗语气中的笑意,何镜面上羞赧的摇摇头表示不必,可鼻子还是悄悄的多吸了几口。
大梁百姓无论平民贵族皆爱熏香,起初是为了驱赶蚊虫,后来熏香种类愈发繁杂,味道也是千奇百怪。
可是戚如穗身上的味道他却是第一次闻见,并非京中流行的腻人香气,而是一种极淡的,类似草药的味道。
戚如穗为何镜推开门,恰巧一阵风卷起风雪刮在面上,少年一张小脸紧紧皱起,染了霜雪的睫毛一眨一眨,半张脸埋在白色软裘中。似小雪狐一般,瞧起来极为可爱。
她压下唇角笑意,温声道:“雪又大了,早些回去吧。”
何镜点点头,似想到什么回头叮嘱道:“戚小姐也早些回去,京中雪大,我爹爹说夜中雪妖作怪,专捉落单行人呢。”
见少年神情认真,戚如穗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笑意愈深。
何镜见此忙闭上嘴,面容似有些羞,上次他同好友说,好友揶揄他还同五岁小童一般信些莫须有的,可是爹爹分明说真的有雪妖。
“好。”戚如穗神情一正,“我马上便回去,定不会叫雪妖捉住我。”
可不知为何,少年似乎神情更羞了。
呼啸的风消散后,静谧的夜里,踩雪声听起来极为明显。
在将何镜送上马车后,戚如穗转身看向红墙旁的人影,微笑出声。
“戚某不知罗小将军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。”
罗轻风从墙角走出,她上下打量了眼戚如穗,眸中不屑,“早问戚小姐能说会道,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“罗小将军谬赞。”戚如穗只是笑笑。
谁知下一瞬寒光乍现,剑尖直逼戚如穗喉间,只差一厘,便能贯喉。
预想中女人吓得屁滚尿流的场景并未出现,戚如穗只是站在原地,除了眯了眯眸子外,神情如常。
罗轻风眉头一拧,心间倒是高看戚如穗一分,可她仍瞧不上这一身铜臭只知敛财的奸商。
“我竟不知,罗小将军的剑,有日竟会对准大周自己人。”戚如穗看向剑身,语气平静。
“少耍嘴皮子,杀你只会脏了我的剑。”
见戚如穗不为所动,威胁道:“别以为我不知你干了什么事,你最好现在停手,否则我要你好看!”
戚如穗挑了挑眉,显得有些疑惑。
见对方装傻,罗轻风表情阴狠,“既然非要我直说,戚如穗,你行贿朝廷命官,勾结户部,你以为这些事没人发现吗!”
戚如穗哦了声,反而笑了笑,“敢问罗小将军何出此言?”
“何出此言?”罗轻风嗤笑一声,面上嫌恶毫不掩饰,“谁不知你最近经常出入户部尚书府中!你一个卖衣服的,什么时候也有资格当她幕僚了!”
戚如穗不紧不慢解释道:“罗小将军许是误会了,我这几次去尚书府上,是因为尚书大人寻我定了几身衣裳。”
“是吗?”
罗轻风怒极反笑,她一手持剑,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块东西狠狠丢在地上,指着它看向戚如穗,“那你告诉我!什么衣裳需要几箱子白银去做!”
戚如穗垂目看向地上,那是一块银锭,银锭后面的记号,没人比她更熟悉。
见戚如穗毫无反应,罗轻风剑尖一动,冰凉的剑刃几乎贴上女人皮肉。她亲眼看见戚家的人将东西擡入府内,事到如今,戚如穗还怎么狡辩!
戚如穗喉间一动,她看向罗轻风,缓缓出声道:“自然是边关将士们的衣裳。”
“你再胡扯!”罗轻风恼怒,“你可知官商勾结是死罪,我今日就是杀了你也没人敢说我的不是!”
罗轻风此生最恨官商勾结,正是因为有这些贪官与奸商,朝廷给边关的拨款才会被层层克扣。将士们御寒的冬衣被掏空新棉,换成去岁的旧棉,御寒能力大不如前,连穿暖吃饱都成问题,又如何行兵打仗!
何老将军年轻时因性格执拗而被朝廷文官排挤,后来更是久居边关,何家没有入朝为官的小辈,可是运往边关的粮草与棉衣却皆要经户部经手,京中无人打点,军资便一直压着不放。
如今年关将近,边关的将士们就等着那批新棉衣过冬,说好的日期一拖再拖,户部迟迟不批。所以罗轻风此行回京,述职是轻,要回这批军资是重。
罗轻风三次拜帖户部尚书皆被各种由头拒绝,她心觉有异,便连着盯梢了半月,果然发觉戚如穗行贿一事。
她气不打一处来,听闻行贿之人是个江南来的富商之女,她自小锦衣玉食,哪里懂的边关疾苦。
“我最恨你们这群/奸商!你们在京中花天酒地,可知将士们在边关过的有多苦,多一件棉衣,便是多一条活命的机会!”
戚如穗只是安静听着,待罗轻风话语落下,她才开口。
“尚书大人说,棉衣在两月前便已押往边关,可是还没等进关便被流寇劫走。如今寻不回棉衣,去年的旧棉也所剩无几,圣上欲清剿流寇,可国库亏空,朝廷拨款迟迟不批。”
戚如穗看向地上,继续道,“这钱便是采买官棉的银两,戚家衣铺已在连夜赶工,不过十日便能完工送往边关。”
罗轻风眉头紧拧成川字,她显然不信,语气被气的发抖,“你简直一派胡言!你们这群/奸商见利忘义,怎可能如常好心,自己贴钱制衣!”
“罗小将军说的对,无利不起早。可我也是大梁子民,总该为大梁尽一份力吧。”
戚如穗笑的有几分无奈,“更何况,罗小将军也不希望自己的将士们熬不过这个寒冬吧,用不了几日圣上便该下旨,届时我说的是真是假,罗小将军不是一见便知。”
剑刃已落了一层薄雪,二人沈默对峙良久,最终罗轻风收回长剑,指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。
“我只信你这一次,若是假的,我马上来杀了你。”
罗轻风忽而停住脚步,却未回头。
“还有,离何镜远些,他不是你这种人配肖想的。”
直到罗轻风的背影消失,戚如穗被冻僵的指尖才动了动。
她俯身捡起雪地里的那枚银锭紧紧攥住,雪花化作冰水沾湿手掌,马车的轮痕已被新雪覆盖,霜雪落满她肩身,她扯了扯嘴角,转身离开。
女人背影在雪色下拉长,瞧上去有几分孤寂。
那些银两确实是戚如穗贴补赶制棉衣的,等朝廷拨款下来,尚书大人也自会还她,只是还的并非银两,是她需要的东西。
罗轻风说的不错,她确实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,没有京城世家背景,打开门路的唯一方法便是靠着她们瞧不上的腌臢手段。
而她,也确实肖想何镜。
【作者有话说】